方淳:民国笕桥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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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杭州,艮山门外,沟港河汊,星罗密布。麦庙港、弄口港、五号港、二号港,由西向东,涓涓流淌;杭笕港,茶花港,由东北至西南,汤汤而过。河流纵横交错,四通八达,如血脉汩汩,带给大地勃勃生机。笕桥港,上接茶花港之流水,下抵白石弄口港,流经彭埠;向西北蜿蜒,可至双漾桥港,注入贴沙河。

“我身边的运河故事”作品选登

传说,老底子的“笕桥”,就架在横塘河荡上。河荡埠头两岸都是大号商铺,丝麻蚕茧,蔬菜药材,各种用具物什,都从码头上岸,商船云集,络绎不绝。早时候的习惯,是用桥代称河荡码头,于是,“笕桥”这个名字就跟着商船走到了远方。

1909,宣统元年。大清王朝的日子眼看就要结束了。笕桥老街的日子却照旧像门前的流水,细细悠悠,只管流淌。

一大清早,去丁桥沿山村收购茶叶的手划船已经停在河埠头了。洪泰茶店临街的木板门早上四点便卸下了。赶着清明前,把一年的好茶叶收进,卖个好价钱。庄户老人聚在茶馆里,抽烟喝早茶。扛货的短工等在石埠头上,瞅准船一靠岸,就拥上去,把一筐筐茶叶扛到岸上。埠头上,青菜萝卜,时新蔬菜,已经装筐码好,等着运上船。

突然,天边“呼哧呼哧”传来了响天动地的声音,一个黑长黑长的”妖怪”吞云吐雾,掠过附近空旷的田野。大伙儿纷纷挤到河边,瞪着眼睛,瞧这个稀罕东西。

这一天,笕桥火车站开通,火车一路通到了上海。

世道要变啦!船老大们一声长叹。

这话有道理。老底子辰光,跑路运货,靠的是马拉骡子驴担架,船摇车走转轱辘。艮山门外,沟渠河港,总是闹闹腾腾,只看到长篙短杖,快桨轻橹,一年到头,没有空歇。一年四季,蔬菜上市,青菜、萝卜、茄子、白菜,大竹筐络住了,从横塘埠头、笕桥埠头、弄口埠头一路装上。另有秋天的苎麻,冬日的药材。运进来的,则是坝子门的粪担,拱宸桥的煤灰,望江门的木材,上塘河辗转过来的盐担。

天下第一苦,划船、打铁、磨豆腐。跑船的人,却是风里雨里惯了,就怕没活计,心里闹腾得慌。船老大收了茶叶店的银票,差短工将蔬菜码上船,堆得高高的,船一点点沉下去,水线齐到船舷了。长篙往石埠头一支,船就轻悠悠漾了开去。老大将船撑到宽敞一点的地方,调头,从笕桥桥洞下,悠悠驶过。

离开了集镇,两边是乡村和田野。碧青碧青的苎麻,刚刚抽出小叶;蔬菜一畦畦的,拾掇得整整齐齐;岸边的柳树、元宝树抽出了簇簇新的枝条。小船一路晃悠悠穿过玉塘湾、跨河桥、白石港桥,再折向北,出艮山门,沿着运河北上,一直摇到拱宸桥,再卸给货运轮船,去上海。

那时候,摇船靠的是手力脚力。穷船家,船就是家,一年四季,吃喝拉撒都在船上。船头撑篙,船尾烧饭做菜,红泥炉子支在船梢上,船娘蓬头垢脸,对着炉嘴就吹,青烟袅袅,在河流上升腾起阵阵烟火。

世道的确变了,老祖宗的辫子也剪了,新奇事物越来越多。1911年七夕后的晚上,西边城里黑漆漆的天空突然一片光亮,笕桥人挤在老街上伸长了脖子看,不知道出了啥事体。第二日清晨,粪船摇进来,人们才探知消息——杭城史上第一次亮灯,马路上到处树着木杈杈,上面挂满了雪亮的灯泡。等到电灯装上了船,机帆船哒哒的马达响彻在这片运河边的河港沟汊上,手划船就渐渐少下去。大宗物件,都由火车装运啦,扛货的短帮也多去火车站招揽生意。只有近距离的小宗生意,还得靠船运。人家也喜欢机帆船,快啊。连使惯了船篙的老大都羡慕起机帆船的好处,快,不累,装得多,银票进得多。

15年后,1926年的一天,笕桥人看到甲壳虫一样的汽车噗嗤噗嗤在杭沪公路上弯来弯去,已经不再稀奇。这条马路由清泰门经庆春门、闸弄口、枸橘弄、笕桥一直通到乔司。河道里的生意就更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那一年,日本兵进了笕桥大营。洪子荣大伯说,一个日本破脚拐,出营门抢东西,凶煞煞的,太过份了,惹得村里的年轻人气不过,大伙儿撑了个胆,将破脚拐一顿猛拷,活活拷煞。没想到闯了大祸。第二日老早,天还是摸摸黑,日本鬼子就拎着火枪,嘴里咦里哇啦跑到了笕桥老街上。他们端枪对着屋舍就乱放。火星从枪杆子里蹿出,街上串起腾腾火光。大伙儿去河港舀水灭火,哪里浇得灭,筚篥啵咯,烧了一日一夜,整条街都化作了灰。

日本人一来,打砸烧抢,大家都躲在屋里不敢出来,山里有亲戚的都跑去躲起来,女人家头发剪掉扮作男人。地没人种了,钱塘江运输公司也关门歇业,河港里头,船没了踪影。有船老大半夜里偷偷运东西到城里头,碰到日本兵,被活活打死了。

如今笕桥荡老早被填埋了,农居小洋楼户户相挨,已看不见一丝当年码头贸易的踪影。不过附近还流淌着几道沟渠,似乎还能隐约告知人们这里九曲河湾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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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时光,笕桥一带是棉、麻织品的出产地。民国21年《杭州市经济调查》记载,笕桥一带,开有多家麻袋店号,生产销售单丝袋和套袋两种麻制品。

那时候,河道两岸,碧青碧青的都是络麻地。络麻,一般立夏前后种落,十月里拔起。“立夏前后种麻,前三后四最当”,中间几个月,要施肥,松土。农人家说:“要想麻杆肥,羊粪和草皮”。笕桥郊区,城里头运来的粪担蛮多,络麻就长得壮,长得高,跟草舍一样高。十月里络麻拔进,剥络麻皮,皮晒干,送到店号里去卖,一担络麻皮,三四十块洋钿。络麻皮浸到河港里,外面的青皮烂掉,剩下里头的白经,晒干,就是麻经,一担麻经,八十块洋钿。过了中秋,河港里就多了装络麻的船,络麻皮一捆一捆扎好,运到麻纺厂里去。

抗战爆发前,笕桥直街上,手工业发达,剪刀、铁铺、竹器、酿造、制面等等,店铺林立,繁华一时。南货店、茶馆、药店、酱油坊、酒坊、布店、杂货店,物品丰富,种类繁多,应有尽有。“夏仁记”茶馆老板夏来宝的儿子夏潮明八十多岁,他说,那时候街南面的商铺有:立新木材行、冯家米店、黄铁匠铺、黄兴朝米店、寿坊、秤店、俞家中药店、夏仁记茶馆、共和园茶馆、诸隆盛百什货店、景和南货店、黄源兴酒作坊、聚仙楼茶馆等等;北面的商铺有:陈永和南货店、鼎泰和酒店、三和馆面店、永复兴布店、张永昌面馆、中药店等等。他还特意提起浜河的孙永顺药材行,说从清朝起就十分有名,历经三代,直到抗日战争爆发关门歇业。

打铁铺里的后生,是山东漂来的大汉,嚼的是身板饭,精壮精壮,伸出胳膊跟女人家大腿一样粗。做的生活,锄头、草耙、镰刀、犁头,都是农民日常的用具。煤炉烧着,一个后生拉风箱,呼哧呼哧,生铁放到炉子里,烧红了,拿到砧上,铁榔头“叭叭叭”拷,火星吱吱溅出来。拷好就掴进水槽里,吥呲吥呲,冒出团团白烟。

补生锅子的张阿关,是义乌来的。补锅子,手面生活,同打铁比,蛮轻松。锅子补得牢不牢,油灰最重要。拌油灰,用的是桐油和石灰。先把乌黑黑的破锅子底剪落,新底套在外头,接缝抹上油灰,用木槌对着接缝“叭叭叭”拷一圈,油灰粘牢,再放到太阳底下晒晒干,油灰发硬,漏就补好了。补锅子的生活,一般是“本工对半”,本钱同做工各占一半,老底子生意好,一日挣二、三个洋钿是小意思。

补锅子外,还有补碗的。老底子人家吃饭的碗都是有数的,姓张姓王,碗底都码上字号。早时候的碗,釉面薄,瓷料粗,常常破坏、裂开。裂了,破了,地上捡起来,对一对,对得牢,就等着补碗盏的来。补碗盏的挑着担子过来,自带小板凳,坐下拿块布盖腿上,对着破碗,仔细研究,破了的两边抹上油灰石膏,再仔细合好,拿小铁丝、小麻绳围个圈,捆扎好,放在太阳底下晒。油灰补过的碗,外面好看,却不耐用,洗碗要当心。讲究的补碗匠用钉子锔,那手艺多半祖传,复杂得多。破碗捆紧扎好后,用腿把碗紧紧夹住。补碗的拿出一个小弓,弓弦上缠牢一个轴,轴下面镶一颗金刚钻,补碗的拉二胡一样扯那把小弓,在裂缝两边钻出对称的两排细孔,再用锔子把缝铆上,外面抹一层白瓷膏就完了。这补好的碗就跟新的一样,滴水不漏,就是外边难看了些,补的价也贵,一般人家还是抹油灰石膏的多。

磨剪子简单,两块磨刀石,一个储水的破盆,一条咦里哇啦会叫的小板凳。板凳上,屁股落定,两腿张开,往磨刀石上泼点水,滋润一下,刀锋对着石头,手掌按在刀面上,唰唰唰地下去。看上去简单,实际上有花头。庄户女人家,菜刀切钝了,拿到瓦缸上“噌噌”来回别两下;勤快的,也自己备磨刀石,但是,怪,就是比不上师傅磨出来的。老底子人家,一把菜刀用一辈子,新媳妇时候,刀面宽宽,熬成婆,刀面变窄窄一条了,都是磨去的。

笕桥老街上的店铺,要数“黄源兴”最有名,做酒以外,还做酱。资料里说:“黄源兴”有资本8000元,工人15个,一年能收50000元。铺面设在大街中央,临街设店铺,后面是作坊。作坊实在大,一直从街中央拖到现在的机场路。店开门早,四五点,早起做生意的买卖人多,花生米、腌萝卜过米漕,有的干脆站在柜台边,美滋滋的小口小口抿着,过不了三刻,一盏也就抿干净了。等到九、十点,早客慢慢散尽,中午吃过饭,两三点又闹忙起来,这一忙,就要忙到夜里十一、廿点关门打烊。夜快边最热闹,吃酒划拳,庄户人、生意人,脸孔血血红,脖颈头碗口一样粗。喝得高兴,二胡搭子就过来了,唱的是萧山戏《小沉香》:

游佛殿来绕回廊,

偏偏遇着冤家俏面庞。

他见奴来含笑看,

好似张生勾引小红娘。

眉来眼去多情意,

挨肩擦背走过奴身旁。

他一手搭在奴肩胛上

一手就来搂奴胸膛

……

唱的人撅起嘴巴,口水满天飞,听的人挂出一尺涎水,高声叫好。

掌柜姓余,宁波人,做学徒出身,精明能干。他最拿手的就是做酱,做酱是个稀罕事,酱甜不甜,鲜不鲜,全看人细不细心,勤不勤快。好酱要靠日头晒,夜间露水滋润,酱缸里落进一滴雨,味道就完全两样煞。余学徒仔细摸索多年,做得一手好酱,“黄源兴”的生意越来越红火,主家就招他做了女婿,学徒接手成了掌柜。

“夏仁记”茶馆老板夏来宝早上四点就卸了门板。伙计起来,先把炉子烧上,桌子抹得滑塌晶光。庄户老头眠觉浅,四五点就去茶馆报到,滋溜溜每早一碗茶下去,这日子才叫舒坦,才叫滋润,才没白活。八仙大桌前,长条板凳上坐定,跑堂的托着个盘就过来了,盘里码着的是热水里刚搅出来的小白毛巾,一人一条,擦脸提神。擦完脸,端上来一个小盏,茶水淡而寡味,是用来漱口的。这些都是免费服务。洗脸漱口完毕,泡上的才是大碗茶。庄户人喝茶,图的是热闹快活,早上碰个头,交流一下晚上困觉、儿子媳妇这些七上八落的生活经,听听城里头闹什么革命,预测一下天下大事。至于茶水好不好,用的是安徽来的、龙井来的还是丁桥皋亭山的茶叶,那是当官人家才有的穷讲究。

笕桥街南北都有大户,街北有大户钱春园,街南有胡家墙门和易家墙圈。笕桥街上牛逼的就数相家。相家当官,是大户,相广法就在街南七区区公所做区长,大家叫他“相博士”。易家也不赖,房子共有九十九间半,后人易志根九十多岁了,还活着呢。

1937年,日本兵来笕桥安营扎寨,老街一把火烧了个精光。洪泰茶叶店的老板逃难回来,地盘已被人家占去;木材行没来得及抢救,从此一蹶不振。今天看到的低矮棚户,是后来重新修建起来的,走在街上,仍可寻觅到当年工商之家的余脉留存。“黄源兴”老板的孙女余美玲与“夏仁记”老板的孙子夏至清这对夫妇,继承了祖上经商之道,在笕桥街中心开着一家超市呢。

作者:方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病人》,短篇小说集《月是故乡明》,乡村散文集《麦墅纪》。

(本文为浙江省社会科学界联合会"我身边的运河故事"(浙江段)征集发布活动稿)

责任编辑:陈莉(QC0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