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多岁的翁偶虹,是一位有趣的老头儿。
例如他在1987年的冬天去副食店。售货员看到他穿着一身“土鳖”似的中式蓝布棉衣,觉着大概家里也是没什么进项的,便连正眼也不瞧他,爱答不理的。倘若一般的老人,便会吵闹一番——至少“小话儿”总要递过去的,损里带着毒,不如此,不能体现出人上岁数后的老辣。
倘若是“二般”的老人,便置之不理,心中秉持着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何必跟小辈一般见识的哲学,满脸的“桃花依旧笑春风”,任由售货员肆意的“猖狂”。不过,扭过头来,“春风”变成了“阴风”,心里的鄙视变成了口头的诅咒,在意见簿上大大地留点意见,或者回家写一封批评信,一想到能让这售货员因为挂相的怠慢而扣一个月奖金,便觉得经验这种东西是应对世风日下必不可少的良药。此时此刻,不由得他哈哈大笑,笑中透着几分东方永远不败的骄傲。
但是,翁偶虹并不是上述这两种老人。他不动声色,心中有数。偌大的年纪,满腹的学问,自然是不屑于跟他们斗一番,但是“逗”一番,却总是可以的。他回到家中,总结了一下自己所以为售货员忽视的原因,“痛定思痛”,隔了几天,穿了一件当时时髦的羽绒服,再去这家店里,售货员果然是前倨后恭,言语温和。按照常理,声音想必是高者清脆悦耳,低者委婉悠扬,恰如百灵画眉,至少也是老须子蓝点颏之类了。
翁偶虹心中自然是鄙夷这样的售货员的,但是他也一定知道这些人是没看过他编剧的《锁麟囊》的,否则不会不知道大小“势利眼”的窘相。与其用大道理教育他们,或者跟他们置气,不如让他们无形之中进入自己设计的“戏剧”里,让他们自己演自己,至少能让这现实戏剧的编著者开怀大笑一下吧。用翁偶虹自己的话说便是“这幕趣剧,自编自说,自受刺激”。
但翁偶虹的“高”是在后面的这句话:“刺激当然是啼笑皆非。我只取其可笑,不取其可啼。假若没有这个刺激,恐怕我还是依然故我:不肯穿羽绒服的。我应当感谢他们,使我的服装追上了时代。”
但翁偶虹似乎还没有完,他接着说道:“……刺激是永恒的存在。好的刺激与坏的刺激,似乎都应当胸怀坦荡地接受。只取其笑,不取其啼,这是我对‘刺激在老年’的看法。”
这篇文章的名字便叫做《刺激在老年》,翁偶虹做于1988年2月,现在是新书《春明梦忆》的“代序”。想来当年的羽绒服老人与售货员,早已湮灭,但是翁偶虹的这篇文字却还能存活至今,这也是“接受刺激”的好处吧。
其实,想得到“接受刺激”的好处,最重要的一点便是,面对刺激,要变被动为主动,即刺激为我所用,而不是我为刺激所累,最终形成我选择刺激。翁偶虹编《红灯记》,这样的戏对于旧式文人恐怕也是一个“刺激”吧,但翁偶虹不仅能编出来,还写出了“提篮小卖拾煤渣,担水劈柴也靠她”这样通俗易懂又颇有文采和韵味的词句。
文字内容所展现和表达的,是“接受刺激”,但是文字的意境和对仗,便又是自己的传统功夫。而在这样的刺激下,这个功夫不仅没糟践,还发扬光大。
与翁偶虹相对的,便是那些被动接受刺激的了。行动看风向,倘若今天刮的是现代风,那干“传统的”即便跳脚骂街,也得换上紧身衣、比基尼;倘若今天刮的是传统风,那干“西方的”即便哭天抹地,也得赶紧兜上缅裆裤、缠上裹脚布;倘若今天不知道刮什么风,他们还是要朝天上扔一块砖头测测风向,最后,风向如何不得而知,却往往能换来一声惨叫:哎哟,砸了我的脚了。
可是,我们又怎样的从被动变成主动呢?或者说主动接受刺激的条件是什么呢?通读《春明梦忆》,我们或许会有所感悟。这本书主要集录了翁偶虹先生对旧时北京种种风土人情游艺的回忆。书的题材并不新鲜,从朱家溍到王世襄到徐城北,从亲历到听说,不计其数。但是翁偶虹不同的是,他会写吆喝,写洋画儿,写影戏(电影)……那时候这些“下里巴”的玩意儿何尝入过士大夫的法眼呢?然而正是这些市井俗物,翁偶虹却能写出它们对戏曲家的启示,写出旧时北京的韵味与风情。
即便是写文化人喜闻乐见的事物,例如养花,他不写兰花之雅,不写荷花之洁,他写的是和花农张老结交的故事;例如逛庙会,他不只写庙会之趣,还要写这热闹之中高庆奎的落寞……
这些便是旧时生活给他留下的“梦”,而写将出来便成为了今天的“忆”。而他的“忆”中,看不到对当今生活的贬低,不仅没有厚古薄今,更没有借古讽今。
翁偶虹,作为一个旧时的文人,并非饱读西方文明的大学之士,更非鲁迅、老舍、郭沫若这样的大文豪,也不具备左翼作家的革命精神,但是恰恰是城市小知识分子的身份让他始终保持百姓心态,同时将自己的学识、眼界用于发现、思考并提炼生活,更懂得利用现实生活的种种人情世故,在世俗与理想之中找到最佳的契合点。
某种意义上,那些具有启蒙意义的文豪如同顺江而下却又不曾出现的潘必正,而热血沸腾的现代文学青年恰似望江兴叹的陈妙常,结果真正能够做到浪里闲游穿梭往来的,却是驾着轻舟满嘴玩笑的老艄翁。
翁偶虹,自然是这出《秋江》里的老艄翁,看上去是捧角的,其实“彩儿”全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