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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智量:一路坎坷后抵达的安宁

2018-12-10 08:55 文汇报

前些天,我和朋友王琪一起去华师大一村,探望九十高龄的著名翻译家王智量先生。那日,天高气爽,流动的白云将都市的喧嚣推远了许多。在我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攀爬那幢没有电梯的老公寓时,我想,一个人需要走过多少坎坷之路后,才能终于看到平坦……

到达位于四楼的智量先生寓所时,我不禁吁了口气:我们一直念兹在兹的一份安宁是多么来之不易。

斗室亦生辉

智量先生寓所有三间房。以前他每天呆得时间最久的是书房。他一直就是个“读书狂”,他许多藏书的背后可以说出一段故事来,而他那些脍炙人口的译著以及原创小说也多是在书房里写就的。

可现在,他去得最多的不是书房,而是会客室。那间会客室朝北,是三间房里最小的,真真切切的“斗室”,里面所有的空间都被填满,仿佛都要无法落脚了。但是,如今的智量先生就喜欢在这里休憩,或是坐在桌前,或是仰靠在沙发上。他在这里看看书,写写字,望望窗外。

在我看来,智量先生这样的移步,其实是他人生状态的转变——从繁忙的工作转到安宁的休闲。而小小的空间,是给人以包容感和安定感的。

此刻,智量先生坐在长沙发上,我则坐在他的对面。桌上除了书和什物,还放了整整两排各种各样的瓶子。见我有些诧异,智量先生告诉我,那是20来种“补品”,每天都要吃的——这是他妻子给他配好的。

智量先生称他的妻子为“吴妹娟老师”。在我们交谈间,吴老师也过来坐下了。不久前,她出外买东西时,不慎被电动车撞伤,所以她边按揉着还在疼痛的臂膀,边陪我们说话。

前一阵,智量先生听从医生的话,住了一段时间医院。可吴老师对此不以为然,而且智量先生住院后还瘦了,气色也没以前好。因此,她决定自己来对智量先生进行健康调理。吴老师说这话时,智量先生边听边不断地笑着点头。他真显得精神矍铄,脸色红润且富有光泽,让人感受到生命的饱满。只是他指着自己的牙说:“你们看,我的牙很整齐吧!其实一个都不是真的,都是假牙。我现在硬的东西吃不了。不过,这些‘补品’倒是全可以吞下的。”

记得以前曾看到一张智量先生的照片,那是在盛夏,他穿着一件背心,坐在书桌前,一手拿着眼镜,一手翻着书页。书桌上有书,有电脑,有台灯,有笔筒,有台历架……但是没有这些“补品”。那时的智量先生,结束了“无业游民”的落魄生活,去华东师范大学从教后,想必为了把过去落下的时间给抢回来,所以每晚都挑灯夜战。短短几年时间里,他的创作达到巅峰状态,著(译)作等身。显然,现在的智量先生已进入从容不迫的境界,开始享受迟来太久的安定生活。

小小的斗室里,最显眼的莫过于墙上挂满的绘画和书法作品。这些作品都是智量先生自己创作的。

事实上,智量先生出生于书香门第,自小就开始学习棋琴书画。他祖籍江苏江宁,1928年出生在陕西汉中。祖父王世镗是名震遐迩的书法家,于右任曾称其为师,并邀其携家眷赴南京任职。智量先生的母亲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父亲也是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所以,他自幼即受艺术的熏染是极自然的事。

我很喜欢他画的葡萄,疏朗大气,墨绿色的枝叶覆盖下,已经成熟的紫葡萄一串串地突破羁绊,如瀑布般直泻而下,蔚为壮观。我想,智量先生笔下那些葡萄如此奔放、欢腾,是不是象征着他自己苦尽甘来的生活?环顾智量先生小小的会客室,我被那份恬静安然所感染。

笑容真灿烂

今年夏天,智量先生受中央电视台节目主持人董卿的邀请,当了《朗读者》节目的嘉宾。他历经坎坷不改初心,精益求精地翻译普希金《叶甫盖尼·奥涅金》的人生故事,深深地打动了无数的观(听)众。节目中,他给人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他脸上孩子般的纯真笑容,即使谈起以往的苦难时光,也满是轻松的语调。有观众赞叹说:“经历过人生大喜大悲的老先生,眉目间却满是祥和与天真,就像是在痛苦中开出的花朵,因为苦难的浇灌,而格外坚韧。”

智量先生没有任何的刻意,他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这堪称天真的笑容,在他清澈眼光的沐浴下,显得无比灿烂。我不知道一个人究竟要达到怎样的境界,才能在笑容里抹去所有的悲伤和痛苦。

智量先生说起了一段往事。那是1960年冬天,他从甘肃陇西脱身,裹着破皮袄,蜷曲着身子,躺在火车硬座座位底下三天三夜,来沪投奔父兄。到达上海的第二天,当地派出所户籍警便登门造访了。户籍警叫陈文俊,30来岁,温文尔雅。面对智量先生提出申报户口的要求,他详细询问后就走了。

智量先生及全家人都认为希望渺茫,因为当时上海户口已被严格控制,何况还处于全国大精简和大疏散之际,更何况他当时还顶着右派帽子。果然,几天后,陈警官上门告知,上级不同意他报进户口。见智量先生的母亲和孩子哭成一团,陈警官说,再想想办法吧。他极为细致地了解智量先生在甘肃当地的情况,包括他与同事间的关系。当得知他所在单位的韩总编对他态度和蔼时,便建议他直接给韩写信,要求出具一份他与原单位已完全脱离关系的证明。但智量先生不愿再与那个单位打交道,更不愿再因此而失去尊严。陈警官见状,就不断开导他,帮助出谋划策。最终,他怀着许多的恐惧发出了信。没想到,韩总编在关键时刻帮了大忙,在人事员充满恶意的“证明”发出后,追加了他亲自撰写的实事求是的证明书。正是因为陈警官的开导和“指路”,以及大家不懈的努力,智量先生最后得以报进上海的户籍。

那么多年过去了,智量先生说起陈警官仍是满怀敬意。他心有戚戚地说,陈警官已经去世,他很想再对他说一声感谢。与我同去的王琪是一位既有爱心又富有教学经验的中学物理教师,他说,我想传承这份珍贵的感情,如果陈警官后人的孩子在学习上需要帮助,我一定尽心辅导。智量先生听后满脸笑容,一迭声地说好。体察到智量先生感恩的心情,我明白了,只有当一个人心怀感恩的时候,他才会笑得如此灿烂,才会从过去的苦难中提炼和萃取幸福,从而让生活真正归于平静。

当年,智量先生在贫病交加中投奔在上海的父兄时,随身带的旅行袋里装的全是写有密密麻麻字符的香烟盒、报纸边、马粪纸等各种碎纸片。这就是他在极其艰难的劳改期间翻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初稿。在《朗读者》节目中,智量先生回忆说,1958年他被迫离开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发配”到河北平山县劳动改造,临行前,时任所长何其芳在厕所里和他相遇,意味深长地用四川话鼓励他:“《奥涅金》,你一定要翻译完咯!”其实,这里还有一个小细节:何其芳说这句话前,先走到门口探头看了看外面,确定没有其他人,才跟他这么说的。一方面是受到何其芳的鼓励,一方面是遵从自己内心的渴望,收拾行李时,智量先生将之前已扔掉的那本俄文版《叶甫盖尼·奥涅金》重新塞入了背包。他说:“我太爱这本书了,为它吃什么样的苦都值得。”

从翻译到出版《叶甫盖尼·奥涅金》,历时近30载。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智量先生历经曲折起伏,饱尝世事冷暖,但始终没有放下手中的笔,坚持到了最后。他微笑着说:“翻译既是我苦难的源头,也是我生活下去的力量,最终引领我走向通往幸福的道路。”这是智量先生对他翻译生涯的总结。在我看来,此话同样充满了对翻译事业的感恩,对从《叶甫盖尼·奥涅金》等伟大文学作品中获取温暖和力量的感恩,并因感恩而平和安祥。

淡泊最幸福

虽然家住四楼,但智量先生常下楼散步。他仍像孩子一样,央求吴妹娟老师出门去超市或菜场时带上他。跟在妻子后面,他满是欢欣,一脸幸福。他“抱怨”说,最近因为吴老师受了伤,出门不方便而不带他了。他希望吴老师早早好起来,能继续带上他外出。吴老师边笑着说“哪有不带上他的”,边扳着手指述说近期与智量先生一起外出散步、看戏、听音乐会的次数。当然了,智量先生上《朗读者》节目,也是她陪同去的。

吴老师与智量先生是1981年结婚的。吴老师理工科出身,是科学院工程师。由此可知,她给智量先生配伍的那20多种“补品”是多么靠谱,因为她一一说出了化学结构和成分。她说,自己做过化学分析工作。吴老师简直就是“女汉子”,用她自己的话说:“男人该干的活我全包了。”家里的电视机、洗衣机、自行车坏了,都是她一手修理的,至于更换坏了的灯泡更是不在话下。

吴老师也是地地道道的“文艺青年”。她热爱文学艺术,对文艺作品有独到的见解。所以,她既是智量先生的生活伴侣,也是他最为得力的工作助手。那年,上海译文出版社邀约智量先生翻译狄更斯晚年最重要的作品《我们共同的朋友》,智量白天上完课就对着录音机口译,吴老师则在晚上下班后,边听录音边做记录,再交由智量修改订正。80万字的长篇小说就这样在两人合作下完成了翻译。

吴老师今年已78岁,但依然辛劳地操持着家务,她不想让智量先生在这方面操心。我与吴老师交谈时,智量先生静静地坐在一旁听着,眼里流露出满满的温柔。我想,数十年的相濡以沫,一定让智量先生感受到人生的满足,历经大风大浪,他在这份平和的感情里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和归宿。在《朗读者》节目里,他将自己的朗读献给母亲,也献给了妻子——这是他生命中赋予他精神支撑的两位女性。

智量先生说:“我尽管受过苦,但我后来很幸福。我有一个非常好的妻子,儿女也都事业有成。我现在不愁吃,不愁穿,还有一万多块钱的退休金。这还不好吗?”一个在20年间受尽身心折磨,在大西北的荒漠开垦过土地、在黄浦江畔扛过木头的人,在人生向晚时分,他对幸福和安宁生活的理解和浸沉是令人动容的。

智量先生如今比任何时候都更看重淡泊,而这份淡泊是加厚、扩展了他的幸福感的,也使他更加从容和自在。吴老师透露说,参加《朗读者》录制时,工作人员曾要求智量先生按他们要求上下舞台,但他没有接受,仍按自己的想法“自在为之”。我对智量先生说:“我在上世纪80年代就听过您用俄语朗读《叶甫盖尼·奥涅金》,那是在上海市工人文化宫举办的文学讲座上。您的声音真的非常好听,具有生命和精神的质感,给人以美的享受。如果可以,您愿不愿意录制一些您翻译并朗读的俄罗斯文学作品的音频或视频?”智量先生听后摇了摇头。我明白了,现在对于他来说,健康第一,快乐至上,其他都不在乎。这也是他的淡泊吧。我们应该尊重和保护他一路坎坷后方才抵达的安宁。

交谈间,吴老师说要外出一趟。这些天,吴老师女儿接过了为智量先生煲营养汤的活计,而且还每每自己送过来。吴老师担心累着女儿,所以就自己把汤锅送回去。智量先生笑着说,那你赶快去吧,这次我就不跟着你啦。说着,他随手拿起那本已被他翻烂了的俄文版《叶甫盖尼·奥涅金》,他说这成了他的日记本了。

责任编辑:王漓鹂(QF0015)作者:简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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