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中较劲与良性竞争
作为个体的精神劳动者,作家都有各自不同的文学追求与艺术个性,而正因这种彼此有别的追求和色彩斑斓的个性,文学的百花园才总会呈现出“百花齐放”的丰繁盛景。但“花”与“花”之间怎么看待,怎么相处,实际上又暗藏玄机,大有学问。
作为文人的作家,因为为人与为文的区别与差异,很难做到相互的心悦诚服,彼此的桴鼓相应,而这又会导致两种迥然不同的情形:一种是暗中较劲,良性竞争;一种是暗中使绊,煮豆燃萁。前者会令自己更加进步,也会使群体更为优化,后者则会使自己止步不前,并使所处环境走向恶化。而陕西文学之所以能在新中国成立后的近七十年间,保持稳步发展的势头,不断涌现优秀作家,产生优质作品,有一个人们尚未予以关注的内在缘由,那就是作家之间的关系,既暗中较劲,又彼此尊重,由此形成了良好的同行关系,造就了清朗的文坛风气,而这又给优秀作家作品的产生与存活,提供了和谐的环境和健康的氛围。
50年代的陕西文坛,写小说的柳青、杜鹏程、王汶石,写散文的魏钢焰、李若冰,写诗的玉杲、毛琦等,个个都别有造诣,卓具个性,但他们在潜心从事个人创作的同时,也会关注他人的创作进步,并以暗中较劲的方式,努力突破自己,力求写出更好的作品。
这种作家之间暗中较劲的事例,在50年代的陕西屡见不鲜,堪称典型的要数杜鹏程的创作对于柳青创作的刺激。1954年底,柳青大致写完《创业史》第一部的初稿,但他对写出来的初稿并不满意,总觉得还没有脱出过去叙述事件过程的老一套;感到无论是在生活表现上,还是艺术表述上,都非要突破一下不可。正在这一年,杜鹏程的《保卫延安》问世并大获好评。杜鹏程的成功给了柳青极大的刺激,他认真分析《保卫延安》成功的原因,认为一个是杜鹏程自始至终生活在战争中,小说是他自己长期感受的总结和提炼,所以有激情;另一个是写作时间较长,改的次数较多,并且读了很多书,使得写作的过程成了提高的过程。“他深感自己有必要在深入生活方面更进一步,使自己在生活上精神上完全和描写对象融化在一起,于是,下决心搬到皇甫村去住”(引自蒙万夫、王晓鹏、段夏安、邰持文编《柳青生平述略——长安十四年》)。杜鹏程的《保卫延安》给了柳青以压力,他把压力化为了动力。《创业史》经过柳青深入生活六年后的四次大改,终于在1959年完成写作,而这时的《创业史》,已在原来初稿的基础上脱胎换骨,发表后受到普遍欢迎和高度好评,成为不逊色于《保卫延安》的另一长篇杰作。
柳青与杜鹏程在暗中较劲中激励自己是一种方式,还有一种方式是对于文学同行发表的作品不仅常常跟踪阅读,而且经常予以评说,把同行的成功经验经过自己的消化传播给更多的人。如王汶石在陕西的一个青年作者座谈会上,除了谈自己的文学经验与创作感受,用了不少篇幅对陕西同辈作家进行了精到的评说:“我们陕西文学界还是有些好传统的:要像柯老(柯仲平)、马键翎那样坚持文学与人民大众相结合,坚持文艺的民族化、大众化,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要像柳青、老杜(杜鹏程)、若冰(李若冰)等同志那样深入生活。”他还用胡采撰写《从生活到艺术》时,半个月里与四个作家漫谈交流的例子,特别提出“这个文人相重的风气也应传下去”。“文人相重”,这是陕西老一辈作家守望相助的亲身经历,也是陕西文人贡献给当代中国文学的有益经验。
80年代的陕西文学,陈忠实、路遥、贾平凹三个文学新星,几乎是不分轩轾地冉冉升起,而他们之间,也继承了老一辈作家“文人相重”良好风气,明里相互击掌,暗里相互较劲,在彼此刺激、相互借力中,都写出了堪称经典的优秀作品,成就了自己的文学理想,铸就了陕西文学的艺术高峰。这里最为典型的例子,是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对陈忠实写作的刺激。1991年,陈忠实按他自己的节奏,不紧不慢地写作《白鹿原》时,忽闻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获得了茅盾文学奖。有意思的是,评论家朋友李星在转告这一信息的同时,还放下一句狠话:“你今年要是还把长篇写不出来,就从这楼上跳下去。”路遥获了大奖,李星放下狠话,这样连续的强力冲击,使得陈忠实感到自己“再无选择余地”,便推掉一切杂务,全身心地投入到《白鹿原》的悉心写作中,终在1992年的春节完成《白鹿原》全稿。《白鹿原》是陈忠实写就的,但能在1992年间完成,也有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从旁相逼的因素,而终未跳楼的陈忠实,由《白鹿原》一作大幅度超越了自我,使其以“民族秘史”成色,成为与《平凡的世界》双峰并峙的小说杰作。
陕西作家何以能做到暗中较劲,良性竞争,陈忠实的一席话可以让人看出个中端倪。还在1980年时,西安市群众艺术馆拟组织一个青年文学社,征询陈忠实的意见。陈忠实不仅当即予以支持,而且就此说道:“中国文学的天空多大呀,陕西和西安的当代文学天空也够广阔的了,能容纳下所有的有才气、有志向的青年作家,要把眼光放开到天空去。”仰望星空,向上伸展,陈忠实的这番话,道出了他自己豁达而大气的文学情怀,也显示出陕西作家高远而恢宏的精神境界。这是陕西作家在激烈竞争中互不伤害又共同成长的秘诀所在,也是最值得当下的作家同行在处理彼此关系时应予汲取的宝贵经验。
(作者:白烨,系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