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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青花背后的古典中国

2018-05-28 08:01 北京青年报

来源标题:一朵青花背后的古典中国

主  题:跟着青花回家《青花帝国》分享沙龙

时  间:5月6日下午3点

地  点:单向空间书店(爱琴海店)

嘉  宾:江  子  《青花帝国》一书作者

顾  彬   德国汉学家

冯秋子   作家

阿  乙   作家

主持人:周  微  中央广播电视总台《轻阅读》节目主持人

景德镇是青花瓷的故乡。自从宋真宗赵恒将年号“景德”赐予江西昌南镇,这个南方造瓷小镇的历史注定被改写。从此,景德镇开始了苦心孤诣的陶瓷艺术探索,在岁月长河中逐渐建立起了自己独一无二的美学体系,缔造了一个庞大的“青花帝国”。一座景德镇,何以成为沟通历史时空的纽带?一朵青花,何以成为解开古典中国历史和命运的密码?

青花的精神是物的精神

是时间的精神,也是人的精神

主持人:江子很多年前对瓷的认识:“她朴素而又华美,卑微而又高贵。在她的瓷壁,永远偃卧着一朵静静开放的青花——那是时间的幻想,或是一条母性的河流生生不息地流淌,抑或是历史最初的一个象形文字?青花,是一种圣洁的事物,一种朴素而接近完美的品格,一种东方的情韵,一种悲喜交加却默默无语的心态。青花,是中国最温情伤感的部分。”想问江子,时隔这么多年,对瓷的认知有改变吗?

江子:我对瓷的认知一直没改变。那是我2001年写的一篇文章,当时没想到因为这篇文章生发写这样一本书。

青花是中国非常重要的一个符号。它一边联系到我们的民间,青花瓷器在景德镇是由无名工匠做的;一边联系到朝廷、中国的政治。一方面联系着东方,一方面又影响着西方。这样一个符号,它是无限的,也是无敌的。为什么叫“无敌”?它是非常美好的,同时又是非常艺术的,它的空间外延非常大。

在这个表达之外,它还是哲学的。中国的五行金木水火土在青花里都有,它要有泥、要有水、要用火烧、要用柴,它包含很丰富。

我为什么写这部书?过去是由于我对瓷器的喜欢,而且我觉得我们不仅仅要有物的历史,还要有人的历史。是什么样的人完成它?有多少人?这些人分各种各样的阶层,我把这些人从史料上给找出来、呈现出来,是非常有意义的。

青花的精神是物的精神,也是时间的精神,也是人的精神。

主持人:这本书封面上写着:“一座景德镇联系着古代与现代、庙堂与民间、东方与西方。”今天我们请来了德国汉学家顾彬先生,西方人看中国瓷器的思维方式和态度一定跟中国人看中国的青花瓷是不一样的。

顾彬:我不一定从西方的角度谈江子与他的书,因为我是中国人,我从一个中国学者的角度来谈一谈。

孟子说过一句非常重要的话——“书能够作为一个人的朋友”,我的朋友们基本上是书。但是我看了江子写的《青花帝国》这本书以后,我发现他的朋友好像不是书,而是瓷器。我觉得非常奇怪。

另外,他对瓷器的理解及了解,与我对瓷器的理解及了解完全不一样。他把瓷器看成生活,他说我们人应该跟瓷器过日子,如果我们不能跟瓷器过日子的话,我们没有什么人生。我觉得很奇怪。

另外,他觉得瓷器是一种伙伴,他把瓷器与哲学联系起来。我家有中国的瓷器,包括宋朝、元朝、明朝的在内,但是我从来没有把它看成我的伙伴。好像从今天开始,我的生活应该有变化,把瓷器跟宇宙、跟自然山水联系起来。最奇怪的是,瓷器是君子,真的吗?瓷器是历史,真的吗?瓷器是道家,真的吗?另外,瓷器是神圣的,真的吗?

用田野调查、考察故纸的方式

来重建历史叙事

主持人:冯秋子老师3月中旬到景德镇主持了一场跟这本书相关的会议,作家、学者、评论家们对这本书一起畅所欲言。冯秋子老师可以给我们回顾一下当时的场景,也介绍一下这本书的文学性。

冯秋子:江子这本书是中国作家协会“定点深入生活”扶持项目的入选作品。青花瓷器是从民间开始,一点点发掘、创造可能,并且呈现于世界,中国人智慧一个创造性发现、建筑的过程。它所有的历史和实践都是民间开始的,虽然青花被中国历朝历代帝王、政府重视,成为官窑,但是从事者仍然是民间久经磨炼的艺人、工匠。

江子在繁杂、散乱的历史里,寻找他要表达的东西,他所寻找的方向和他最后能够抓取的关键的人和事件,对这本书起到了重要的金刚骨架作用。阅读之后很受触动,像他自己说的,他想要从物的世界和生活里,寻找到这个物所能够包含的精神的、思想的、文化的、民族特性的,包括土地所有的特质。它太受各种因素条件的限制,才能够出来。从物质构成因素,一直到工匠艺人,所有的方面都是唯一的。

这本书是他写作几十年,调动自己的所能,呈现得最好的一本书。这本书所描写的对象的文化意味,和写作者能给出来的对那个文化的体会、体验、揣摩、提升,很多方面都达到相对成熟的程度。

主持人:这本书封底有李敬泽老师、梁鸿老师和阿乙老师的推荐。

阿乙老师是这样说的:“史家如史景迁用叙事手段来写史已成流行趋势,相向而行的是,一些作家正在用田野调查、考察故纸的方式来重建历史叙事。江子无疑是这段历史写作潮流中的佼佼者。”

阿乙:我是江西人,老家离景德镇非常近,我也去过景德镇。景德镇在历史上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被专业化的一个地方,可算是江西一个非常特殊的代表。这个地方的人和老百姓出生以后就会被当地工业化和使命化,出生以后不用着急人生干什么,大部分人去干烧窑工匠了。像其他地方的人出来以后要进行很长的人生思考和摸索,但景德镇多少年以来都是非常专业化的。

我去到景德镇时会观察当地人的情感或对这个职业的思考,发现他们跟周边世界的人有特别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他们对瓷器烧窑专业的投入,甚至是他们那种阴谋、那种争夺,都会在脸上或者行动上渲染出来。我们在电视剧上经常会看到一些,比如最近孙俪演的那个电视剧,在景德镇烧窑传承的商人家庭的争斗是非常厉害,它们之间的关系有很多竞技,这是其他地方的人所没有的故事。

江西人对景德镇是非常有情感的

这种情感缺乏一个归宿

阿乙:江西一百年来两个文化代表之一,一个是井冈山根据地,一个是景德镇。有一种不是很靠谱的方法,说中国在外国叫“China”,是因为景德镇古代叫昌南镇,翻译过来叫“China”。这个说法我没有考证过,但很多人相信这个说法,因为瓷器在西方代表了中国,而昌南(景德)镇是中国瓷器最好的烧窑的地方,也是江西引以为傲的。

很奇怪的是,多年以来一直没有一本介绍景德镇的书,在文化上形成了一个缺口。中国没有哪个散文大家或者考古专家在景德镇写出一本像《青花帝国》这样高峰的书。江子老师这本书满足了江西文学对江西本土文化总结的使命、记录景德镇人文历史的使命。

江西人对景德镇是非常有情感的,这种情感缺乏一个归宿。江西的民间传说很单薄、很枯燥,但文化的总结在今天这本书里才有提升。为什么这本书把景德镇瓷器文化提到了高峰,是中国写景德镇、写江西瓷器文化的巅峰之作?我个人是从这几方面考量的:

一个是语言,江西文学有一个传统是散文。江西文学在别的方面可能没有很多特殊的地方,但是古代唐宋八大家有欧阳修、王安石和曾巩,最华贵的一笔是王勃的《滕王阁序》,他写的这个是中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华贵散文的典范。这个在江子老师现代汉语散文里呼应得非常到位。

江西散文有一个特点也是这样的,我们经济比较贫穷,但语词比较华丽。大家翻这本书时,会发现有一股浓浓的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中国电视剧“解说词文化”那种华贵语言的味道,今天在江子老师的书里面也呈现了。

我过去对余秋雨老师是有偏见的,但是随着时间的流转,发现在南方、江南的文人很注重文化,很注重散文里语句的华贵性,这是和西北、北方作家语言不一样的。南方散文的语言是像珠宝一样圆润的,江子老师的语言也是这样圆润,这是宋代以来的散文传统。

还有一点,这本书可以定义为是一本非虚构的作品,因为它是建立在真实的田野调查的基础上。作者作为一个江西作家,在景德镇当地待了三年,他占有了现场采访、调查的优势,还有当地的古文物、古资料调阅、分享的方便,保证了这本书的史料来源、当地的传说能够为作者所用,所以他在资料占有上是非常丰富的。从这三个方面来说,一个是来源来料,一个是语言,一个是叙事方式,它都是近几年来南方散文创作的一个巅峰作品。

我要写的是一本残缺之书

不是一本完美之书

主持人:我看到这本书的目录非常漂亮。我用“漂亮”形容目录,是因为这个目录很工整、有特色。这样的目录清晰、一目了然,分类特别有特点。江子老师跟我们说说您这样一种独特创作的分类,把它用人物的关系分出来,包括童宾、画师们、督陶官唐英,包括中国和西方的皇帝们,包括郑和的团队,有海上丝绸之路的特点。请您详细阐释一下。

江子:我不知道大家去过景德镇没有,我去过很多回。我去其他地方都能触摸到城市的体温,但在景德镇我触摸不到,我不知道这个城市跟瓷器有什么关系、那些人的日常生活是怎样的。

我们看到的永远是市场,是市场里一件件瓷器,这些对于写作者来说是无意义的。作者要知道这个城市的体温,然后来表现它。这些体温是通过一个个人来表现的,然后我就去琢磨那些人物,这是我的想法。

我写的是景德镇,其实写的也是中国,景德镇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个缩小的中国,中国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个放大的景德镇。近点来说,它是督陶官、工匠、江湖帮会,等等;远点来说,它有传教士、皇帝、瓷商。

在某种程度上它是一部没有完成的作品。为什么这么说?景德镇其实还可以写瓷商,当年东印度公司怎样去跟景德镇发生关系。比如,还有官府,它身边的官员都要为景德镇、为皇家瓷服务的,他们跟景德镇的关系是怎样的?其实它有很多谜,我想尝试去阐释它。

我觉得真正的、有意思的写作就是一种揭谜底的工作,会给写作者带来刺激。同时,对于一个稍稍有点野心的写作者来说,我在书的后记里写到,我想向更多的老师致敬,向钱穆等老师致敬。为什么致敬?因为我想写一部书中之书,就是这本书里有很多书的声音、回响,但是纹理肌理是我的、情感是我的,这样来写书非常有意思。

我不想写一部景德镇瓷器文化史、中国青花文化史。我是一个文学作者,这不是我要来完成的。我要写的是一本残缺之书,不是一本完美之书。一个瓷器碎片或者一个被打碎了又拼贴起来但没有拼贴完整的宣德年间景德镇青花罐,可能比一个完整的、华丽的、整洁的、没有任何破损的作品更让我们心动,或者说更让我心动。

这本书最后就成了这个样子,它是我心中的远方,是我心中的景德镇,也是我心中青花环绕的中国。

中国古代诗人的学养、文化系统、文化背景,往往都来自于农耕文明

主持人:江子身上有诗人的气质,每句话都像诗一样。顾彬老师也是位著名作家,他对文学作品的创作有自己的体会,我们可以从东西方两个角度来谈一部文学作品的创作。顾彬先生,在创作上特别想跟各位分享什么心得?

顾彬:江子这本书对我最大的启发是瓷器能够带来爱。但是如果我们看这个杯子的话,它给我们带来了吗?如果我们用瓷器喝茶、喝白酒,我们能够得到什么爱?瓷器能够爱我们吗?蒲松龄明确地说过花都有灵魂,从江子的书来看,好像瓷器有灵魂,我同意。

江子,问你一个问题,你把瓷器从诗来写,只提到清朝的诗,清朝以前没有诗人比方苏东坡、欧阳修,他们提到瓷器吗?

江子:我跟景德镇的朋友探讨过这个问题。中国的诗人大多数是走到哪写到哪,诗歌跟他的日常生活、脚印是密不可分的。杨万里离我家只有15里路,我研究过杨万里的作品,杭州最好的广告语是杨万里写的,“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他们都是行吟式的,但是这些人到景德镇之后经常面临的是一种失语的状态。杨万里在那里写过诗,但是杨万里写的诗没有流传。苏东坡也到过那里,我记忆中好像是没有写过,或者写得不好。为什么?

瓷器这个东西是一个系统化、工业化的东西,它需要相当的投入,才能让这个瓷器跟自己产生情感上的对应,但是这种对应需要研究。而对诗人来说,他们没有这种研究的时间或者兴趣。

因为中国古代诗人的学养、文化系统、文化背景往往都是来自于农耕文明,而景德镇青花瓷器不是农耕文明。每个瓷器要过72手,这个东西他们无法进行了解、掌控,也无法与它进行情感上的交流,所以往往陷入失语状态。只有在景德镇待了很多年的诗人、幕僚,会用自己的笔、诗歌才华来绽放,然后产生情感上的对应。

还有皇帝对瓷器的情感是不一样的,他写过一两百首关于景德镇瓷器的诗,因为对他来说这是一个皇家工厂,这是一个皇家的文化体系,他能够跟它对应。这是我对这个事情的理解。

瓷器是个舞台

承载了江西最有工匠精神、最有故事的一批人

顾彬:第二个问题。你为什么选择瓷器?你可以选择国画,可以选择花,可以选择女人,为什么选择瓷器?

主持人:就我看了这本书后的感觉,我先替江子回答一下:因为江子是爱瓷之人,他深爱着瓷器,他希望自己温润如瓷。我说得对吗?

江子:太对了!还有另外的原因,最容易给一个作家带来气场的是故乡。我是江西人,景德镇是江西文化,我来写比其他地方的人情感上更容易掌控。第二,瓷器上有我期待的人格。第三,这是个独一无二的题材,这个题材充满了谜,因为它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工序等等,我就像一个爱猜谜的孩子。一个作家用好奇心写作,比他用所掌控的经验来写作更有意义,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阿乙:看了《青花帝国》以后,就知道瓷器是个舞台,它承载了江西最有工匠精神、最有故事的一批人,它承载了文化认同。这本书名字叫《青花帝国》,写法上也是以一个帝国的形式,是组织比较严密的一个文体结构。我们看到它里面虽然只有五六个人代表的职业,但包罗万象,一条龙涵盖瓷器生产线,从皇帝到督陶官,都能够呈现。在一本非常高明的书才能够看到这种文化。

我非常喜欢江子老师这种写法。您的写作师承以及江西写作散文的特点是什么?

江子:抛开这本书来说,我的师承是中国现代文学的这种传统,就是鲁迅对国民性的那种批判。我曾经写过一本《田园将芜:后乡村时代纪事》,散文,对于中国乡村的观察,包括沈从文的那些唯美,这些是我的师承,还包括外国的随笔等等,这些都对我构成了非常庞大的个人写作传统,还有九十年代后新散文的影响,都让我得到了吸收。

谈到江西散文的特点,江西有庞大的散文写作群体,官员、小学教员等,它的特点:一是文章语言的质地洁净感,二是对乡土文明的继承和反思,三是相对传统的方式,不像秋子老师等那种写作的先锋性,江西的散文在某种程度更倾向于内敛、倾向于对乡村文明的开掘和记录,还有文字的洁度,江西文学的内敛书卷气、题材对于传统文明和乡村文明的珍视,对成长经历的珍视,是这样的文章。江西散文没有特别拔尖的人物,但是群体性非常强,很多作家写得特别好。

整理/雨驿

责任编辑:陈莉(QC0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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