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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草才能没马蹄

2018-03-16 08:29 北京青年报

来源标题:浅草才能没马蹄

田晓菲在《秋水堂论〈金瓶梅〉》里说,《金瓶梅》所写的,正是《红楼梦》里常常一带而过的、而且总是以厌恶的笔调描写的中年男子与妇女的世界,是贾琏、贾政、晴雯嫂子、鲍二家的和赵姨娘的世界。此言甚是。这两部书,作者的目光与情感更趋向哪个年龄层次的人群,与他自己的年龄关系不大,是他的世界观取景。

《红楼梦》中的主角宝黛钗等,都只十来岁,服侍他们的那一群丫头,年龄也不相上下;大观园里那些媳妇、婆子们,年纪大约三十多至五十余,她们经常是某个丫头的嫂子、婶子、娘或外婆。对这两个群体的集中描写改编成了两册连环画:《宝玉瞒赃》和《抄检大观园》。后者有秋风肃杀之感,前者则甜美可喜,它恰好在我十二三岁的时节到来,入眼入心。书中有这么多芬芳的情节:一日清晨,湘云春困醒来,觉得两腮作痒,疑是犯了桃花癣,向宝钗要蔷薇硝擦。宝钗没有,就叫莺儿去黛玉那里取,蕊官也一同去了。路上经过柳叶渚,巧手的莺儿采了许多嫩柳条,一边走一边编花篮,又折一二枝花,插在布满翠叶的篮子里。到了潇湘馆,黛玉问这个花篮谁编的,莺儿说:“我编的,送给林姑娘玩。”——这些情景,真是芳香四溢,这些女孩儿正如初春的花朵柳叶,画中也处处是桃红柳绿,情韵满纸。

“柳叶渚边嗔莺叱燕,绛云轩里召将飞符”“茉莉粉替去蔷薇硝,玫瑰露引来茯苓霜”,原著用几回的篇幅专门写这些女孩的琐屑。女孩之间情意缠绵,小物件送来送去;喜欢的人,巴心巴肺对她好,厌恶的人,大家抱团儿一起去踩。这会牵扯到多少复杂微妙的人际关系,她们大多不管不顾,由着性子做事,局面由旁人替她们收拾,最终,她们也不免被人收拾了去。

从潇湘馆拿到蔷薇硝,蕊官特意要分些给芳官,托人送到怡红院,先给宝玉看,贾环恰好在,他看了也讨要,芳官说别动这个,她另拿些来,回房取却见盒子空了,就包了些茉莉粉。蔷薇硝似乎只是普通之物,小姐们有,丫头也有,而贾环要当稀罕物儿讨去送给他的彩云,说“横竖比买的强”,赵姨娘又为送的其实不是蔷薇硝而赶来跟丫头们大闹了一场,都是不同人的品性在微物之上的映照,正如同贾宝玉先看到芳官拿着纸包,笑问是什么,他是肯定会问的,他连女孩们用的胭脂膏子都会调制呢。

我看这书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虽然没有蔷薇硝与胭脂口红,珍珠霜与爽身粉是有的,后者也是盛在一个圆纸盒里,故而,芳官揭开她的圆盒的盖儿,我仿佛也看到空了的盒底,残余些许倒不出来的粉末儿。要学些书中够不着的腔调儿,这个便是写意,公子小姐们的生活太大于我们,倒是这些丫头们的贴肤可亲。麝月在旁搂着芳官的肩——这画书中多有女孩间的亲昵之态——两个女孩都眉目秀丽,看上去年纪相若,其实芳官要小得多,原著中写袭人几个很照顾芳官,晴雯还帮她洗头。芳官的干娘,先给她亲女儿洗过头再叫芳官用这剩水洗,芳官跟她吵起来。袭人从屋里取了花露油、鸡卵、香皂、头绳之类,晴雯把干娘数落一通,替芳官洗净了发,用手巾拧干,松松地挽了一个慵妆髻。从来没有哪部古典小说里写姑娘们怎么洗头的,要说起这个,不管是丫环、小姐,跟我们都有得说来。在这册画书里我们还能看到湘云、黛玉的晨妆,秀发披散,各具风致,宝钗起得早,已是头面齐整,举止矜然,宝姑娘从不会有不齐整的时候。

芳官跟她干娘吵架时,贾宝玉就在旁边。他恨得用拄杖敲着门槛,说这些老婆子都是铁石心肠,不照看,反倒折挫这些女孩子们。他碰见藕官在园子里烧纸,她干娘去告了状,要拉她去见太太时,宝玉也是用拄杖敲开那婆子的手,说是杏花神向他要纸钱,托藕官烧的,却被你冲了,可是要我早死?吓得那婆子告饶。上哪儿去找这么一位宝二爷,对待女孩们除了爱惜,还是爱惜,他把丫头们看得比他自己都尊贵。原著作者对这些女孩子们有着与他相似的情感,区别在于,作者对她们的缺点弱点也看得分明,在叙述中、或假他人之口表达:“因文官等一干人或心性高傲,或倚势凌下,或拣衣挑食,或口角锋芒,大概不安分守理者居多。”

晴雯待芳官不错,可也这样说她:“不知狂的什么,也不是会两出戏,倒像杀了贼王,擒了反叛来的。”这些学戏的女孩子,受了戏文熏陶,心比天高,内心里往往以戏中人自比,脚下也常踏着几层云。有技艺在身,她们反不像普通女子那样能针黹会做活。戏班遣散后,她们分散在园中使唤,其实每日只在园中游戏,憨睡傻玩,众人对她们也不大责备。一碗热汤送来了,晴雯让芳官学着吹吹,吹好了,尝一口;宝玉的饭食,就是“虾丸鸡皮汤、酒酿清蒸鸭子、胭脂鹅脯、松瓤卷酥”那太精致的一桌,宝玉都觉香甜可口,她还嫌油腻不吃;宝玉的玫瑰露,她可以一而再地要了去送人,做她的人情周转。她原是唱正旦的,可以想见容貌拔尖儿,把她分派到怡红院,是越发宠着她了。

那天芳官到厨房去点宝玉晚饭吃的菜,碰到另一丫头小蝉儿从外面买回一碟热糕,就戏说要尝一块儿。小蝉儿忙说:“这是人家的,你们还稀罕这个!”管厨房的柳家媳妇笑说:“芳姑娘爱吃,我这里有。”拿了一碟出来,说是才给女儿买的,干干净净没动过的。芳官拿着糕,举到小蝉儿脸上,说:“稀罕吃你那糕,你给我磕头我也不吃”,一块块掰下热糕掷到院子里打麻雀儿,还说:“柳嫂子,你别心疼,我回来买二斤给你。”——任是谁再爱惜这些丫头,叫他来看看芳官这做派,是不是太可恶,小蝉儿被她气怔了,柳家的心里也不会舒服,可是她不会露出,因为她有求于芳官。而芳官为什么会破例对这位中年妇女好,不仅是柳家的善于小意殷勤,“服侍得芳官一干人比别的干娘还好”,俗话说隔锅儿饭香,有她们的众干娘垫底是世上最可恶的妇女,笑容可掬的柳嫂子就分外可亲。

柳家的有个女儿叫五儿,十六岁,“虽是厨役之女,却生的人物与平、袭、晴、紫、鸳同类”——列出来的这五人,都是容貌出色、聪明伶俐的一等丫头,贾宝玉评判女孩儿是按她们本身的资质,作者也是一样。五儿体弱多病,闲在家里,她娘托芳官跟宝玉说情,想把她送进怡红院,那里活轻人多好挣钱,而且听说宝玉将来还要放她们回家的。五儿的心性,依照她的容貌自恃也是要往高处走,她来找芳官,一路上花遮柳隐地走,到了怡红院外还站在一簇玫瑰花前面等,这么一个女孩儿,进了怡红院能指望她干什么活儿?她自己跟芳官也说得直白,说已经等不及要进来了,进来了即便是请大夫吃药,也省了花家里的钱。柳家母女的这些絮叨,芳官却听得耐烦,还一次两次地找宝玉要贵重的玫瑰露,一趟两趟地送来给五儿吃。芳官是个不经事的小女孩。她就适合跟宝玉这些人在一起玩闹,夜里众人聚集欢宴,没大没小,芳官打扮得另式另样,一圈小辫归总成一根大辫,被众人笑说跟宝玉像是双生的弟兄两个。

芳官如此,其他女孩子呢?宝钗的莺儿,是最有规矩的丫鬟了,她在园里折些柳枝编花篮,被那些看园子的婆子看到,心里很不受用。探春改革,把园子承包给了众婆子,从此园中的花草就归她们管,一根草一朵花都值钱,不许人采。婆子不好说莺儿,宝姑娘面子大不好得罪,且花草各房本有分例,每天依时送,唯独宝钗不要,说要时再要,所以莺儿说,别人摘花不行,就她可以。她们一行女孩子——莺儿、藕官、蕊官、春燕等,个个手里拿些鲜花柳条,婆子说不得莺儿,就说自己的侄女春燕,一时春燕的娘也来了——她也就是芳官的干娘,两个婆子说到一处一起打春燕。莺儿赌了气,花篮不编了,把采来的花柳都掷于河中,把婆子们心疼得念佛。女孩们爱花,堪折直须折,折下来插在瓶里、簪在头上、做些玩意儿,都是为了美,而婆子们看一花一草都是钱,是她们的年终分红。所以贾宝玉有他的理论:未出嫁的女孩儿是无价之宝珠,出嫁后就失去了光彩宝色,再老就不再是珠子,变成鱼眼睛了。听他当面这么讲,那些婆子就笑,说,那凡女儿个个是好的,女人个个是坏的了?话中的意思是,从前俺们也曾是女儿来,以后她们也会坏掉来。

再看看这些丫头们——大丫头司棋要吃蒸鸡蛋,打发小丫头莲花儿去厨房要。柳家的说眼下鸡蛋少得很,改日吃罢,莲花儿不依,去翻橱柜,说“又不是你下的蛋,怕人吃了”,又嘲讽柳家的平素巴结宝玉屋里的人等等。回去告诉司棋,司棋大怒,即带了人来,喝令动手,让把箱柜里所有菜蔬都扔出去喂狗,大家吃不成。吓!可惜了那一排排收拾好了挂在竹架子上的大鱼,筐子里的蔬菜,陶钵里的鸡蛋,厨房里正在和面、或吃饭的妇女,都怕她们,赔笑央告。这些丫头子一通乱摔乱砸,被众人劝走,柳家的再蒸了蛋送来,司棋还全泼了地下。看这一段,感想是这些丫头们也真不是好的,等她们将来成了嫂子婆子,只怕比她们的干娘还可恶。她们只是丫头,可是一个个牙尖嘴利不饶人,想干什么干什么,也令人称奇。如此恣意张扬、骄矜傲然的生命,是什么样的环境、什么人培育出来的?

这些丫头常被人不轻不重地称作“小蹄子”,有时是昵称,有时是骂。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时下春早,草木尚未真正茂盛,事物的本质尚未充分暴露。单看豆蔻之初,年华可贵,不免失之偏颇。

这群女孩子,她们仿佛就该只做这样一些事情:蔷薇花架下,龄官蹲在那里悄悄流泪,一边拿根簪子在地上画一个又一个“蔷”字;山石背后,藕官在烧纸,给曾与她在戏中扮两口儿、你恩我爱的菂官;下大雨了,大家把沟堵住,让水积在院内,把些绿头鸭、花鸂鶒、彩鸳鸯、捉的捉,赶的赶,缝了翅膀,放在院里玩耍……

即使她们天天过这样的日子不被打扰,也总有青春渐逝走进中年的一天。

责任编辑:纪敬(QC0003)作者:蔡小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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