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与我过去看到的所有的单张影像完全不一样。它是一个系统,是一个有温度的相册,像是非常细腻的“一个人”站在我面前……
那个93年前痴迷中国的美国人,让我痴迷
英国国家媒体博物馆有一个大型的馆藏,这个馆藏里面大概有几万张中国的影像。但是他们完全没有办法考证这些影像,因为大部分的地点与文字他们没有办法解读。于是,他们设置了一个全额奖学金,招募学生来研究这些影像。2010年,我有幸拿到了这个奖学金,得以在英国伯顿大学和国家媒体博物馆攻读摄影学博士。
在英国博物馆的前半年,我的学业比较单调,天天在博物馆里面读书,看相关的物件。很快,我发现我所看到的东西实质上是老照片里面的九牛一毛。所以我决定着手从英国其他的博物馆(包括个人馆藏)里面,收集更多与中国有关的影像资料,这逐渐成为一种爱好。
从2010年到现在,我收集了大量的中国影像。起初,因为我的摄影背景和出身,大部分的影像我还是喜欢选比较好看的构图、比较经典的光影和比较“决定性的瞬间”画面。直到一年后,我在ebay网上发现了这本相册。
和这个相册一起放出来的,还有一本护照,护照的主人叫葛德石。这位葛德石是美国著名的地理学家,也是少有的研究中国地理的外国专家。他在去世之前,把自己所有的收藏捐给了美国著名的雪城大学。
葛德石在1923年的时候曾经来过中国,当时的他在做环球之旅。到中国之后,就在中国待了将近九年的时间。他护照上的中国签证页,所有的文字都是手写的。而他在中国拍下的所有影像都让我非常地痴迷。
他曾经写过一本书,叫《中国地理学基础》,这也是中国地理学中很重要的一个开山之作。在《中国地理学基础》里他写道,来中国陆路有三种方法:一种方法是走滇缅路,一种方法是走丝绸之路,还有一种是西伯利亚铁路。而葛德石自己选择的是西伯利亚铁路——穿越欧洲,最后到达中国内蒙古,并在1924年抵达北京。在北京的教会语言学校里面工作,之后又在北京恋爱、结婚,娶媳妇时甚至用的是中式轿子。葛德石对中国的感情相当深,连他在美国雪城的别墅门口,都装饰了两个红色的中式廊柱。
葛德石这本相册,我拿到之后感觉非常吃惊,因为它与我过去看到的所有的单张影像完全不一样。它是一个系统,是一个有温度的相册,像是非常细腻的“一个人”站在我面前。这组影像也很像是一个现实版的《丁丁历险记》,从中可以完整地看到相册主人在中国到处游走的经历:在北京待了大概三年之后,他到了上海沪江大学,也就是今天的上海理工大学。而作为一个地理学家,他在中国考察时,除了云南和四川两省从未去过,剩下的几乎所有省份他都有非常细致的考察,北到齐齐哈尔,南到广州,西至宁夏、甘肃、西藏。
因为痴迷,我很快就买了葛德石写的《中国地理学基础》,还有他写的一系列关于亚洲研究的书籍回来看。渐渐觉得好像与他特别熟悉,所以我动用了我所有在英国和美国的影像圈朋友、大大小小的收藏家资源,去收集关于葛德石的一切东西。
大概在两年的时间内,我收藏了葛德石先生大概300多张底片,有三本相册。同时我收藏了他和他太太一生的护照,也收藏了大量的文档。从这些当中,可以清晰地看到葛德石从一个年轻人慢慢变成了一个老人。而我,也经由对葛德石的痴迷,走上了收集中国影像的路程。
杀头、帆船和宝塔,不能叫作中国的影像史
英国曾经有一个研究中国影像的学者,叫Terry Bennett。他出版了一系列三本关于中国影像史的研究,有不少人把这三本书视为中国影像史的圣经。但仔细看,就不难发现一些问题。比如,在这三本书里面,无论是中国摄影师还是西方摄影师,他们描述的地域、拍摄的地方,都是在中国各个大城市的租界里面。租界里的影像能被看成中国影像史吗?这是不正确的。在影像背后,在摄影师拍照的那一瞬间,他选取在画框里面的内容和他没有选取的内容,都很重要。摄影是可以撒谎的,摄影是主观的。这样的影像集合在一起,冠上中国影像史这个标题,并不恰当。所以我认为,Terry Bennett的这一系列书可以说是全世界关于中国影像的最好的工具书,但是它不能叫作中国的影像史。
我在英国包括各大博物馆做研究时,每次看了影像之后,都会以关键词的方式去梳理这些影像内容。例如我在画面上看到了一个宝塔,我就会把这张影像记录到关键词“宝塔”中,同时会写一些说明。然而让我惊奇的是,当我把所有能在英国博物馆看到的影像全部集合在一起后,排在第一名的关键词大伙猜是什么? “杀头”。其次,是“帆船”。第三个,就是“宝塔”。这些影像集合在一起,形成了最早的外国对中国的一种描述,也是一种腔调。因此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国外媒体在视觉上有对中国的误解与误读。因为这些主观的“腔调”、“意象”很早就形成了,当这类影像积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任何后来的到访者都会去追寻同样的角度、拍同样的东西。这是很可怕的。它可以强行地塑造关于你的一种描述,而你在这个过程里面无法作为,没有办法反抗。
在所有的影像研究当中,只有三种人群的影像是相对客观的。第一种是像葛德石这样的学者。他在任何的影像下面,即使是自己的私人相册上面,也会有非常详细的记录。数字、时间、地点,都非常清晰,因为这是他的学术的一部分。第二种人是传教士。传教士到这儿来,他并没有想过要把自己的作品拍摄完之后卖出去,他的相机对他来讲,只是一个记录日常生活、周边生活的工具而已。第三种就是对中国真正有了解的、长期在这儿工作和生活的外国人。他们的影像通过时间积累,可以看到关于一个地区的有效的描述。
这,也成为我专注于寻找、收集中国影像的一个动力,去找到本真的、完整的中国影像史。
比托,可能是全世界最早拍摄北京的人
如果把中国150年的摄影历史看成是一个故事的话,要讲故事就肯定要有一个开头。在四年前我就有一个想法:中国很大,各个省份、各个城市,肯定有第一个人带着相机做了最早的记录。我希望能够用半生或者一生的时间,去完善中国影像史最初的点。更希望从此以后,有人会不断地接下去梳理各个地域的完整影像史,最终形成中国的摄影史——这是一个非常宏大的目标。
在过去的几年里,我们收藏了全世界最早的北京、河北、上海、西藏、辽宁等等一系列的影像。我们最近也在尝试着把最早的贵州影像带回中国。同时我也得到了很多投资人、很多朋友的帮助。影像是一个跨学科的研究,凭一己之力是根本不可能做好的。
很多人可能会问,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些影像是最早的?因为我们和国际上各大博物馆的影像做了对比,同时也跟国际上关于中国影像的收藏家、研究学者做了沟通。当然如果未来有新的影像出现,这些起点肯定会被不断地推翻。我们也欢迎被推翻,这证明摄影史又进了一步。
1865年,一个澳大利亚摄影师沃森来到了宁波,之后在宁波待了49年。这就是前面提到的那种长时间居住在一个地方的一个摄影师拍摄的影像。他所拍摄的影像也几乎是宁波最早期的记录,至少是目前我们知道的最早的关于宁波的影像。 1903年,英国的摄影师约翰·克鲁格·怀特在西藏拍摄了一系列的影像,这也是目前所知全世界最早的关于西藏的影像。
另一位摄影师也非常重要,叫菲利斯·比托,他可能是全世界第一个来到北京的摄影师。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菲利斯·比托跟随着徒夫·格兰特将军,从印度出发到达了中国。在他留下的影像中,我们找到了目前为止全世界最早的一张关于北京的影像。其中我还看到目前世界上最早的一张北海的影像。在《北京条约》签署时,比托也拍下了恭亲王与英国代表额尔金两人的合影……比托的影像,我们花了很长的时间,最终得以从英国带回来。现在这套影像在谢子龙影像艺术中心,由谢子龙先生个人收藏。
神奇仍在继续,叫醒“沉睡”的底片
关于中国的影像记录,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群体,就是在那个年代由南满铁路株式会社做赞助的大量的日本摄影师,他们在中国拍摄了大量的影像。因为日本人与中国人文化是同源,他们对中国可以说是非常了解。大量的影像拍摄者都是日本的汉学者,或是日本的人类学家、地理学家,他们基本都会说中文。所以他们来到中国之后对中国进行了大量的考察,同时出版了一系列的画册,叫《亚东映画集》。这个画册是由英文、中文、日文三种语言组成,关注当时中国的民俗、关注中国的服饰和不同的民族。因为这个组织背后是满洲铁路,大家也知道它是很强的一个职能机构,同时也是日方的一个间谍机构。这些摄影师拍摄的影像,采集是一方面,更多的是为未来服务。但现在看来,这一系列近万张的影像,每一张都有非常详尽的说明,如果研究影像史的话,不可忽视。
今年我们重点研究的一个摄影师是威廉·盖洛,一个美国探险家。1903年他第一次来到中国,之后大概进行了四次考察,同时出版了一系列的影像和书籍。盖洛出版过一系列关于中国的书籍,比如《扬子江上的美国人》、《中国十八省府》以及《长城》。其中《长城》是迄今发现的世界上第一本关于长城的学术著作。盖洛对中国的云南和不少偏远地区都做了大量的考证,他对中国的描述应该是那个时期最为广泛的。说来有趣,我在大概五年前收藏了一本盖洛先生写的书,是在亚马逊网站上购买到的。当时买这本书根本不是为了收藏,仅仅是为了学习、参考。但是书到手后打开一看,这竟然是一本原版老书,翻开之后居然有盖洛先生的签名,里面还夹了三四张照片。那种感觉特别神奇。今年,我们去了美国,决定考察一下盖洛先生的影像的现状。我们联系到了当地历史学会,然后到了盖洛旧居所在的小城。非常令人惊奇的是,我们在那个房间里面发现了3000多张底片,还有大概几万张照片。盖洛的影像就这样一直“沉睡”在那里,从未被发掘。在这所盖洛先生的老宅墙上,我们看到“天开海岳”四个中文字。这原来是秦皇岛老龙头当地的一座碑上的碑文,盖洛先生曾经拍摄过这张影像,谁知他竟然会把这几个字刻在了自己家墙上。我们希望,今年内可以把盖洛的影像以及他的书籍出版。
在我的书房里,一直挂着一张葛德石先生的照片,那是他在美国考察大峡谷的时候,手指天空的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挂在我的书房,是我对自己的一种激励。我希望像他一样,能够对中国影像、对自己的初心坚持下去,能够为中国的影像史发声,能够在未来整理出我们自己的、属于中国的、客观公正的影像史。
本版文并供图/王溪(@一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