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在今天有很多值得讨论的问题,比如“男旦”问题、“武戏”问题,再比如近几年张曼君的“新歌舞叙事”问题等等。
说到现代京剧的发展,张庚老在世的时候曾经说过一句话,“京剧呀,很可能还是一门年轻的艺术”。当时的我们没有反驳,但也没有全盘接受。现在京剧和昆曲都被列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非遗”专家对“非遗”的看法是:一要世代相传,二还要被不断再创造。在我看来,“非遗”这个概念总是暗示着某种价值取向,隐含着某种艺术立场。实际上,作为“遗”,一定就是死后的东西。
当年,地方戏的“兴”和昆曲的“衰”,其根本原因在于它们自身生命力的兴和衰。作为一种艺术形态,昆曲已经高度成熟;这种艺术形式太圆满太文雅太高贵太繁难,演出又太精巧太刻板太严格太缓慢;这使它不但曲高和寡,作家队伍也后继乏人。艺术史上没有哪一种艺术形式能够辉煌万世风领百代,昆曲已经充分地流泻并耗尽了自己的生命。当然,作为一种文化遗产它具有永恒的价值。但是京剧不是这样的。虽然京剧还存在很多问题,比如,200年来没有伟大的作家,京剧的文学水平低,完整性不强,也有僵化的嫌疑;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也可能是还不够成熟。也有一种可能——京剧真正辉煌的时期还没有来到。它虽然有过几段辉煌期,前三鼎甲,后三鼎甲,四大名旦,四大须生,但是它的生命力耗尽了吗?它跟昆曲一样吗?我想不应该是的。所以,我们今天才要谈京剧的发展与瞻望。
关于戏曲中的武戏,可以研讨的问题很多。传统武戏的魅力是什么?现代戏里面有武打场面,但是有没有武戏?传统武戏可以现代化吗?武戏该如何发展?听说现在的年轻人看《白蛇传》挺投入的,但是一到开打就想走,觉得太假。传统武戏(和武打)与当代观众在审美趣味上差距何在?我个人认为,武旦的打出手,只能是以“非遗”的方式存在,确实是太假。“打出手”在现代戏中没有太大用处,也不可能被继承,战场上对方不会等你摆好了姿势才把刀枪扔给你,还让你慢悠悠地踢回去,但它的美学原则可以被总结。当然,我不同意说武戏是糟粕,让其退出历史舞台。武戏,不用说在戏曲形成期的作用之大,在成熟期的戏曲中也是半壁江山,废止不了。传统武戏的魅力,来自于它的武打“被”舞蹈化、规范化、美化,而成为可欣赏的“套路”,也叫“程式”。好的武戏,是一种武打程式的叙事,武打动作是用来讲故事的,所有的武打动作都是表现剧情和人物的。中国传统武戏的典范是《三岔口》:武生、武丑、武净、武旦,行当齐全,结构匀称,有人物,有情趣,有悬念,好看好玩。现代戏当中,武打场面最好的是样板戏《奇袭白虎团》,其中的枪舞和排雷舞,几乎难以超越。
作为一名艺术理论家和批评家,应该具备很多应有的基本素质,一方面是最感性直观的技艺分析,一方面是最高端的艺术发展史的把握。两头要兼顾。理论家批评家最怕的是票友心态和戏迷角度,把个人的欣赏趣味当成艺术发展史的真理。个体趣味、喜厌可以保留,但这不代表艺术真理。恩格斯论巴尔扎克时说过类似的话,要抛弃掉自己的个体趣味甚至是阶级立场,接近客观、真实、真理。以欣赏趣味代替艺术史的走向一定是不准确的。
最近看到一篇文章认为:真正的戏剧批评主体是知识分子;认为中国戏剧的落后是因为知识分子的“缺席”。实际上,戏剧批评的主体就是戏剧理论研究者!这是分内工作。大众有权对戏剧“议论”,譬如去餐馆,你可以谈你的口味,议论这菜好不好吃;但是全面评判这道菜的质量,权威者一定是烹饪专家,他不是根据个人的口味来评判,而是能够明确指出这道菜缺了什么,多了什么,程序错在哪里。对一部具体艺术作品的鉴赏引导、理性分析、文化批评和历史批评等,必须由戏剧理论研究者完成,一般的所谓“公共知识分子”未必是艺术的行家、戏剧的行家。至于说“知识分子的缺席”,不是戏剧的问题,而是整个社会的问题。真正的戏剧理论家应该具备“知识分子”的素质、气质和立场。萨义德认为:知识分子是超越国界、超越时空、超越意识形态的,是这个世界上离真理最近离上帝最近的人。
说到知识分子,怀疑精神才是他们身上最珍贵的,也是时代和社会中最稀缺的精神。这种精神产生的是独立思考和独立判断——这才是戏剧理论家和批评家应有的素质。没有这种素质的理论和批评都是值得怀疑的。
我们座谈京剧的发展和展望,可以在技术层面,可以在形式层面展开,但是我认为一部戏最高的呈现在精神价值层面。伟大的剧作家应该是时代的巨人,是人类的导师;他的作品一定会影响时代影响社会影响历史;于是他本人就应该是时代的先行者、历史的代言者、思想的发现者和精神的启蒙者,例如汤显祖。此外都是次要的。所以,我们又回到老生常谈,为什么1699年孔尚任之后,300年间,中国的戏曲文学没有大师,没有伟大的人物,我认为这才是我们思考和研究的重中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