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的22:00多,李羊朵才能回到家里。当然,这个多,有时也会多到24:00,多到第二天。
不管多晚,摩卡都会在家等她。摩卡是她的狗,一只白色的比熊。
进了家的羊朵,通常扔下包,就会带摩卡出去散步。对它,她有愧疚。
然后,她也许会做点简单夜宵,安抚自己已经空瘪的胃。
睡前,她会朗读,读给自己。最初的朗读是为了练习普通话,后来成了习惯。
好长一段了,她读的都是聂鲁达的诗:我喜欢你是寂静的/如同你不在我身边/你从远处听到我/我的声音不能触及你/仿佛你的眼神已飞离而去/仿佛一个吻封上你的嘴唇……
她说,我喜欢聂鲁达的爱情诗,深沉轻盈,我喜欢他诗里的欲望,热烈直白坦荡。
她还有记笔记的习惯,那些做完的事、发生的事、要做的事,用细秀整齐的字写在笔记本上。是总结也是梳理,夜长而安静,适合读书写字朗读,而这三样都是她喜欢的。
从几年前她开始做话剧,她的生活状态就这样了,一天从下午才开始,黑夜很长,白天很短。
剧场是黑夜里开花的植物。暮色降临,它长出故事,开放在城市的夜色里,然后,它的形色香揣在了观众心头,又随着他们走四方。
她喜欢剧场,喜欢戏剧,喜欢看见故事因为她的养护生长出来,开放。为此,她全力为之,因而渐渐的节奏和剧场一致了。
搜索李羊朵的名字,相关最多的是鼓楼西剧场。因为这个三年前在北京横空出世的小剧场,它的创办者与经营者是李羊朵。
还有的相关是电影《过年好》。《过年好》是高群书的作品,羊朵是他的朋友,因而电影女主借了她的部分故事,随便连名字也一起借了。于是就有了闫妮演的那个做话剧的女人李羊朵。
问她,怎么成了北漂儿,又为什么和戏剧结缘?
她想想,答,一切都是命运推动。
1.小城姑娘
她是黑龙江人,生长在一座因煤矿而闻名的城市中。在她看,那是个安静而容易满足的小城。
《过年好》里,有个片段,羊朵和本山大叔扮演的父亲起了激烈的争执,她几乎是咆哮着说:“每个人生活在这世界上,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我要听听我内心的声音……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说女人要先成家后立业,我23岁就结婚,24岁就生孩子。你说要进国企,我听你的进国企,每天坐办公室,一张报纸几杯茶,翻来覆去看。我坐不住,我都快坐成活化石了……”
当然电影处理是艺术化了的,是放大的、激烈的。但那样的日子——读书考大学、毕业进国企、嫁人生子,却是这个偏远小城许多姑娘的生活轨迹。
李羊朵也是这般。父母是双职工,日子过得静好安适。从小到大,她和妹妹被父母呵护着长。她记得小时候,家里有个小院子,几间平房。母亲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屋里院里都干净整洁。忙完家务,母亲常在傍晚一手搂着她,一手搂着妹妹,坐在床上,一首一首地唱歌给她们听。
她记得放暑假的时候,她学着母亲做家务,一边听广播里的古典音乐节目。那时候她知道了莫扎特、施特劳斯、舒曼、威尔第,爱上了古典音乐……
那时候,她觉得,她的世界里只有她家一个院子、一户人,以幸福安宁的姿态长在高远的蓝天下,这样的世界足够让她快乐和满足。
所以,学经济管理的她在父亲的安排下进国家机关做了一个统计员。在她,内心并没有什么挣扎和不安分,这是她的生活,也是她周围看得见的许多人的生活,而且这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好。虽然一张报纸一杯茶的坐一天办公室,确实单调而无聊。可,外界也没有什么更充实激荡的状态值得她去参照。
日子就这样平淡地过着,未来是可见的,虽然未来会变化,但小城市里,这变化是慢的,稳当的,无非是孩子越来越大,父母渐渐老去,资历职称一点点熬,工资待遇一点点好。
25岁,她却离开了这个看起来画好的人生轨迹,并非出于人生的什么规划,也不是听到了自己内心的什么声音,好像真的只是因偶然——那时,妹妹在深圳一个亲戚开的公司里打工,父母让她去深圳探望妹妹。
2.特区节奏
那是1996年。下了飞机的她,被朋友的车带着一路飞奔,她忽然就感受到了一个词:速度。她眼前掠过的城市让她震动,连空气都充满动感而富有活力。她早在那首《春天的故事》的歌中,知道了深圳。她知道这是一个开放的城市,可是什么是城市的开放,开放到什么程度,在她,是模糊的。
然而下车伊始,她爱上了这个城市扑面而来的气息。
住在深圳的那一段时间,妹妹正在寻找新的工作。那时候深圳几乎每隔几天就会有大型的人才交流会,如饥似渴地吸收着天南海北来的人才。
她陪着妹妹去应聘,自己也顺便试一试。一家公司录用了她,是一家销售牙齿美白产品的公司,她被招去做了公司的宣传文员。
她留在了这个城市。做了一年多,她接触到了许多新的人,许多新的东西,一个新的世界在她面前打开,她之前不知道有这样世界的存在,当她感知到了这个世界,她便意识到了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她要做自己的老板,她要有自己的公司。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念头很坚定,一旦形成就再无动摇。1999年,她在广州落实了创业计划,成立了自己的广告公司,2003年又转为影视发行制作公司。她很拼,她瘦小身躯里散发出她所不曾意识到的能量。那能量曾在一个国家机关的小统计员坐办公室的枯燥中封存,而当这一切释放,她才知道这片南方的热土是这么适合她生长。十多年干下来,打拼下了不小的家业,她已觉得广州是她的故乡。
2009年,公司的一个项目,让她接触到了赖声川导演的作品《宝岛一村》。她以她独特的商业敏感和细致的宣传策划,让这个戏剧在广东取得了很好的票房。当然,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一次机缘对于她日后决定做戏剧有什么影响。她只是一次次坐在舞台下面观看时,觉得内心柔软充实,她想,那是好的戏剧会带给人们的。
她是日后,在一次次回想和寻找中确认了自己和戏剧的关联由此开始。
也是在回想中,她慢慢看见自己在南方的成长,在成长中的得到和失去。
她想起,高群书对她说:“你在广州还能干嘛?你应该来北京。”是的,她那时已经有了迷茫和困惑,还能做什么?又向哪个方向去?她想正是这样的目标失落感,让她在有契机去北京时,毅然地做了决定,像当初她只身南下一样。她卖掉了在广州的别墅,只身北上。
3.北京时间
她意欲在北京寻找自己在影视制作方面新的突破。
她评估北京:是大得没有边界的城市,这里人才济济,做影视的很多,水很深。
她评估自己:在广州,她先做广告公司,期间接触了各行各业的客户,在产品营销策划、产品平面设计、影视广告制作方面有很多成功而有效的经验积累。后做影视发行公司,在影视方面有资源。
2010年她来到北京。白天谈各种项目,晚上漂在北京的各个圈子里,她认识了很多人,看了很多戏,却并没有就此找到北。
没有多久,她所在公司的老板在加拿大的上市公司被做空,其在国内投资的所有项目全部下马,漂泊感顿时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她想到了戏剧带给她的感觉,柔软充实,那好像是在漂泊中能够踩到的实地。她冒出了做戏剧的念头,一往而深。
问起她做剧场的勇气,她大笑:是无知。对这个行业的无知使她闯入这个领域时无畏。
然而虽胆大,也心细,她接触了大量的戏剧人,做了大量的市场调研,她发现,对自己在北京做影视的评估,同样适用于做戏剧,虽然只是一个戏剧爱好者,她有她的优势。
当她经朋友介绍,走过弯弯曲曲的小胡同,找到全总文工团院子,便一见倾心地认定了这里的排练厅。
排练厅处在基本闲置的状态,一年没有几次排练需要在这里进行,大部分时间它的门都关着。排练厅设施简单,没有后台、没有化妆间,角落里堆放的杂物显示它被冷落的状态。
可她立刻喜欢上了这里。也许因为交通不便,车很难停,它在闹市里保持一份独特的安静。屋外,阳光从高大的树木上照下来,碎影在地上因风摇荡跳跃着。她那时候,想到了小时候的家吗?或许。
她说:看着它,我脑海里一下子就有了它未来的样子。
她果决地租下这里,用了一年的时间把它改造成心中剧场的样子,并引进了书店和咖啡馆。来到这里,观众可以吃点东西,看看书,喂饱肚子和精神;也可以喝着咖啡聊聊天,消磨等待看戏的时光。
2014年4月25日鼓楼西剧场开业。对于一个剧场,单有好看的样子、优雅的环境是远远不够的,能够让人找到深巷中,坐下来,靠的当然还是剧场里生长出的故事。
“我选择剧本主要有三个标准,首先要看它的故事性,能否与中国观众产生共鸣;其次要看作品的思想高度及艺术高度,一部作品不光要有好的故事,还要让观众有所思考,让观众在剧场里借鉴别人的生活反观自己;最后要看这个作品是否具有现代精神和现代意识,它所引发的思考是否对现代社会有意义,它对现代人所处的生存环境是否有所理解,是否有新的阐释和思考。”她总结出这三点,是在鼓楼西已经三岁的时候。
从开业至今,每年4月,鼓楼西剧场都会出品一部外国当代经典戏剧:开幕大戏《枕头人》、一周年大戏《丽南山的美人》、两周年大戏《审查者》,三周年是拉美裔美国剧作家尼洛·克鲁斯的代表作《烟草花》。
编剧史航说,鼓楼西剧场,是个有意思的剧场,更是一个有意义的剧场:有些戏,他们那里不演,就一定会在这个城市里缺席。
作家万方说:“羊朵在我心里是弱弱的,说话慢慢的人,居然把剧场做到了这个样子。我常常来看戏,剧场总是满满的,我觉得特别特别不容易。我欣赏鼓楼西剧场对于好戏的标准——在世界范围内过了高人的眼,他们说这些是好戏。我认为,走进剧场,是为了解决某种饥渴,或者是需要某种滋养。我觉得戏剧的能量是很大的,我们的人生相对来说不可能那么丰富,但人生越丰富越好,鼓楼西剧场使我们的人生丰富,使我们强大,我们思想能力的强大,我们感受力的丰富,我们对人生的理解力更深刻,这就是鼓楼西剧场对我们的滋养。”
评论家北小京说:“作为观众,我眼看着这个民营小剧场,在错误中成长,在误读中成长,在粗糙中成长,已经成为北京戏剧地图中不容忽视的坐标。最希望的是,鼓楼西,一直在成长。”
4.鼓楼向西
依然是电影《过年好》里,羊朵做房地产发达了的中学同学问她:在北京混得好吗?
她吃力地笑:“挺好的!”
同学玩味儿地看着她:听说你搞话剧,那玩意儿有人看吗?
她答:“北京看话剧的可多了,就算没人看我也要搞,那是我的追求。”
回到现实,搞话剧确实是李羊朵的追求。
不易。北京居大不易,做戏剧不易,做民营剧场更不易。政策不扶持,养不起相对固定的创作团队,靠场地出租就像靠天吃饭;要形成独特的剧场风格,如何选择剧本,如何营销,如何在艺术和商业之间平衡,都是民营剧场要面对的。
除非热爱,除非——热爱。
三周年大戏《烟草花》排练演出期间,她睡着睡着会惊醒。对于很重视并享受睡觉的她,那种睡与醒间毫无过渡的状态让她十分难受。她形容那种感觉像两个相爱的人在前一天说了分手,第二天突然醒来,想到这件事就苦闷烦恼慌乱,可要不想,这事却又偏偏占据了全部的身心。
那一段,占着她全部身心的,即是《烟草花》,《烟草花》的导演、《烟草花》的演员、《烟草花》的灯服道效化……
在这三年中,鼓楼西剧场逐渐形成了自己的经营模式,完成了初期的品牌建设,拥有了相对稳定的观众群体,创立了独具特色的剧场文化。这些是她的成果和经验,但《烟草花》是所有自制剧中演员最多、状态最复杂的一部,她第一次走进了身心俱疲的状态中,可她在快节奏中停不下来。
她消沉,几年来生活是戏、工作是戏,常态是戏,非常态还是戏,她觉得自己对戏剧以外的很多东西已经失去了感知力。她觉得这已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开始问自己意义何在?她会说着说着话忽然失态,溅出泪来……
《烟草花》首轮演出结束,她收获批评也收获了肯定,看到了问题也经历了成长。一部作品有它自己的命运,她关注外界的评论,更坚持自己的判断。
她渐渐走出之前的低谷,开始从暴露的问题中找寻解决问题的路径:“随着我们自制剧体量的扩大,我发现我们目前的制作团队已经跟不上发展的需要了。当你有一个好的剧本在手里的时候,你发现你找不到合适的人去完成它。需要尽快建立起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制作团队,邀请业内专家来给我们的工作人员培训;要和更多优秀的戏剧导演、演员、设计师建立起长期的稳定的艺术合作,提高自制剧的艺术质量;和更多城市的演出机构建立合作机制,这样我们自制剧可以走到更多城市演出……”
她又渐静了下来,恢复了白天短夜晚长的节奏。
下午来到剧场,她先去看尼卡,那是她的猫。因为之前和摩卡在家中总是上演猫狗大战,也看不出有休战的可能,尼卡便被寄养在了剧场。她很爱它,它生一小块猫癣也能让她心神不宁、担心不已。
尼卡不会像摩卡那样表达亲热的情谊,它高贵而矜持。它常常在咖啡馆的窗台上坐成剪影,用它的蓝眼睛看着来往剧场的芸芸众生;也会跳上工作人员的电脑键盘,向人类发出不可解的字符。作为一只闯荡过江湖,又久在人间戏剧中的猫,它的猫生也许值得汤普森·塞顿写进他的《动物英雄》中,谁知道呢,它并不在乎。它灵动和慵懒属于自己,却也成了剧场的一部分。
下午被羊朵用来处理各种事务性的问题。然后,她会在后台的工作台看戏。鼓楼西一年200多场演出,尤其自制剧目的演出,没有特别的事,她总会留下来看。
她看戏,也看观众,如果他们被舞台吸引,他们的状态表情出奇地相似,身体向前倾,专注不动;如不然,他们则东倒西歪,倦怠涣散,后排,则能看见许多手机的光……
戏是看熟的,却也常常带给她不一样的感受;而观众,每场都不一样,没有观众,就没有戏剧,他们在这样空间里的种种反应,是她看见的戏外戏,也是戏中戏,她很享受这样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