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萨拉·凯恩这名字,即使在专业学习戏剧的人看来,似乎也是一个难以接近的研究对象。1999年她年仅28岁时自杀,仅留下5部作品,却以其中惊世骇俗的情节与惊才绝艳的才华,在英国戏剧史上留下无法忽视的一笔。被称为“坏女孩”的凯恩,惯于在作品中解构佳构,直面暴力与性,却在看似不羁与破碎的书写中,流露出对社会持续的关怀与对写作极限的不懈探寻。此次在京津两地演出的萨拉·凯恩遗作《4.48精神崩溃》,是由波兰导演格热戈日·亚日那导演,由波兰华沙多样剧场演出的版本。
首先要将加诸凯恩及其作品的一系列标签加以澄清。《4.48精神崩溃》是长期饱受精神疾病(可查的资料标识为抑郁症,但从演出的表现来看,似乎更接近躁郁症,亦即双向情感障碍)困扰的凯恩的最后一部作品,剧本包括了独白,与医生对话的片段和声音,意义不明的数字与重复的单字,没有角色,舞台提示与故事情节,延续了凯恩作品中一贯自我困扰的主题。然而,不论是将这部剧作仅解读为“精神病人的呓语”,还是将剧中女主角最终的自杀与作者本人的自杀叠印,从而抱着围观心态来看,似乎都是在消费这部剧本。
回看凯恩的前四部剧作,其暴力程度令人想起塞内加的悲剧,以及剧坛前辈爱德华·邦德的《被拯救的》——它推动了英国戏剧审查制度的废除。这条赤裸呈现英国当代社会之黑暗面的文脉,在凯恩的前三部作品《摧毁》《费德拉的爱》《清洗》中得以展现,当她的创作行进至《渴求》《4.48精神崩溃》,其关注面更多地由外部世界转向内心,更加倚重作者自身的生命经验与情感,语言方面宛若垮掉派的诗歌但却仍保有繁复的结构,同时也显示出作者的生命逐渐步入黑暗的荒原。
凯恩最终以自身的死亡确证了她写作的真诚绝非哗众取宠,但这却为后来诠释她剧作的导演出了一道难题。不论是读剧还是声嘶力竭的表现,舞台上的精神崩溃和自杀,总比不上真实死亡的分量来得沉重。而且,文本中实验性的结构与阅读的快感,在转译成舞台表现时必然会折损。导演亚日那采取的诠释方式,是将原作分割成为段落,结合凯恩的生平,“提炼”出几个人物:女主角,女主角的男性朋友,两个男性医生,女主角的女性情人,以及存在于精神空间中的儿童时期女主与老年时期女主。进而,以线性的结构与搬演的方式直接呈现女主角因感到不被理解的痛苦最终自杀的过程。这样的处理可以说是“降维”的,似乎太过简单,但女主角出色的表演与导演严肃的态度,使演出仍然值得欣赏。
令人最为印象深刻的是舞台上可以缓慢移动的一堵透明墙,分割开正常与不正常的两个世界。女主角面对男性朋友(原型可能是凯恩兄长)的不理解,面对在与女友的关系中袒露的脆弱却导致被伤害的可能,面对医生冷漠的给药,她对一种绝对纯真的要求无从满足。或许周围人予以她的已经足够多,但若认为理解也有纯度或者百分比,那么女主角获得的理解绝对不足以支持她活下去——又或者正因为是她的要求过于理想化,才被视为病态;正因为是理想所以必然不同于现实、低于现实,接受这一点乃是凡人在俗世上活下去的必备粮食。但凯恩与她的女主角拒绝接受这一点,其偏执近乎“少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是一辈子”的程蝶衣,亦令人想起才华横溢却选择自杀的台湾女作家邱妙津与林奕含。当他们对真与美的追寻超出了社会惯常的限度,而社会共同体并不能给他们提供满意的答案,既然错的不是世界,那只能是那些要求纯粹的人——谁叫他们又不能忍受求不得的痛苦而去向医生求助呢?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中说到,疯癫并非天然的而是文明的产物,是社会排除不适应者而制造出的制度。那堵透明的墙,正是庸常的社会面对一个敏感、精细而不容于世的灵魂的质疑,树立起的一道保全自身运行的屏障。
随着剧情的推进,半裸的女主角在卫生间这样一个当代社会仅存的私人空间中以沉思者的坐姿沉默着。她已经不再寄望于他人的理解,而迷醉于凝视自身深处,品味那份无形、永恒、无光、无声、又哑又瞎、空无一人的孤寂。当深渊再度呼唤她,她吞下药片,将满腕的鲜血涂抹至白板上,走近,再走近,对观众呼喊道:“看着我,触摸我,救救我,爱我。”光逐渐缩小,仅覆盖她的面孔。她的生命逐渐黯淡,而那头颅上的呼喊与凝视,仍在持续,渐暗,直至终局。
如果看过导演亚日那在去年林兆华戏剧邀请展上演出的作品《殉道者》,便会发现他所擅长的乃是更为节制、富于思辨性的剧作,于冷静之中蕴含理性与数学般的美感。《4.48精神崩溃》并不是纯然适合于亚日那的文本,但这出戏却又适合这个波兰剧院以其深刻的精神性和强烈的激情来搬演。他们毕竟没有将凯恩流俗,而诠释出了凯恩本人的这句话:“我一直不断地写剧只是为了逃避地狱,然而始终未能如愿。但从事情的另一端来看,当你们坐在席间一边看一边觉得,那是对地狱最完美的表述时,我又感到这也许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