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叶
时隔一年，孟京辉2016年的作品《蛋》回到了蜂巢剧场。这部改编自布尔加科夫中篇小说《不祥的蛋》的剧场作品，讲述了发生在1928年苏联小镇的故事，小镇暴发鸡瘟，科学家佩尔西科夫发现的、可以刺激生物繁殖的红色“涡形光”，被苏联领导人强令用于孵化鸡蛋，恢复养鸡业，不料本该送给教授做实验的青蛙蛋和蛇蛋被错误地送去了养鸡场，于是悲剧发生，小镇遭到了巨型蟒蛇的屠杀。
布尔加科夫1924年写下的这个带有科幻色彩的故事，对于今天的我们已经是一出被历史进程印证了的预言，自原子弹爆发之后，人类创造出的可以毁灭人类自身事物的能力与日俱增，这样的故事框架对应着今天人类的隐忧，无疑更多了一层警世的意味。
与其说孟京辉再一次对西方经典文学作品进行了改编，倒不如说他是又一次找到了适合自己“借题发挥”的文字土壤。一座灰色石墙围绕的监狱质感的舞台上，演员借着主角佩尔西科夫的“教授”头衔还有助手的“编外副教授”境遇，嘲讽学术交易与压榨，利用记者采访的情节调侃媒体与抄袭。满台的语言包袱、戏仿桥段，孟氏继续标榜着他对经典权威与大众审美的不屑，当然还有“孟氏美学”手法的熟练运用。
看多了孟京辉戏剧作品的观众当然拥有充足的理由对这一切表示审美疲劳，只不过时至今日，与孟氏美学共同固化的，还有观众对孟氏作品的回应。对《蛋》不满的观众，或是对其美学流水线式的生产方式不以为然，或是对其处理经典文艺作品的态度嗤之以鼻。与此同时，蜂巢剧场的上座率依旧满坑满谷，每隔几秒就会爆发一次笑声。
《蛋》的口碑背后有着孟京辉戏剧商业的成功之道。如今的孟氏舞台表演更像是一种熟练工种的技术活儿，演员抓住时机在表演中施展喜剧技巧、穿插流行的语言包袱。在《蛋》里，类似科学事件与相声贯口的反差事件被拉扯在一起，口号式的台词被不断重复。如果说“开心麻花”是靠着剧情的突转兜售着喜剧包袱，孟京辉则是在用无数个打破观众心理定势、挠人痒痒惹人发笑的瞬间、拆解本来严肃的情节叙述，以一种喜闻乐见的方式理解了一回西方经典文学艺术，总是更容易让观众觉得高端大气物有所值。
虽然是技术活，但孟京辉用时间烙在舞台上的技术，确实有其得人心的理由。在他的舞台上，演员包括嗓音、形体所有的不完美总能化为某种别样的光辉，而其在舞台上将观众内心欲求化为感官满足的能力，无论是娱乐的或是严肃的，依然是其胜于多数剧场导演的厉害之处。当观众谈论起《蛋》，总会因为舞台上调侃戏仿的流行桥段记住一个深谙套路的孟京辉，会因为民谣歌词和声光电记得一个文艺的孟京辉，更会因为佩尔西科夫教授双眼失明之时，跃过舞台和观众席上空的巨幅苏联领导人画像，共鸣出一个依旧“愤青”的孟京辉。
不过这个“愤青”的孟京辉也不是一点没有变，在《蛋》里，他向观众表达愤怒，却不再寄希望得到观众的理解与共鸣，而是开始劝离观众。全剧开场，三位演员陆续上台，饰演佩尔西科夫教授的刘晓晔刚坐到沙发上，便突然起身跳出了角色，打断演出，走到台口对着观众说，自己有天坐在太古里喝咖啡，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就想给这出戏找个感觉对的开头，于是就找到了现在大家看到的主题“装”。他交代了这出戏的悲剧基调，便无奈地说着“那我回去继续装”，开始了正式的演出。而到了全剧最后，马上就要被愤怒的人民打死的佩尔西科夫教授坐在沙发上，刘晓晔再次突然摆手说着“不演了”，便走到台前开始劝说观众赶快回家去吧，去亲吻自己的爱人，去喝咖啡，忘记自己看过的这场演出。
剧中佩尔西科夫教授说道，“要创造幸福的生活，就要先爱上丑陋”。如今拥有了幸福生活的孟京辉与他的戏剧，虽然依旧认为大众审美是丑陋的，但是爱与不爱已经不成为一个问题，标榜自己也并非为了向大众开炮，调侃自己反而成了博得观众好感的一种方式。贯穿全剧始终的嬉笑怒骂，不再需要任何愤怒的动机，而是一场由大众审美滋养着的表演艺术展览。
布尔加科夫笔下的佩尔西科夫教授，面对灾祸的爆发，化用了《圣经》中“罪不在我，你们承担吧”的语句表达自己的不负责。而在孟京辉舞台上的《蛋》，虽然也是一种“与我无关”的放空，看似嘲讽大众，实际上既没有怒其不争，也没有说教悔改。戏的结尾，孟氏舞台上没有等来小说中寒潮的来临，灾难的洗刷。巨蟒去了哪儿？这场屠杀到底该由谁来忏悔？都不重要，反正这些都不会影响观众走出剧场，带着消费艺术的满足去到下一个商店、饭馆，继续排队，继续享乐。
《蛋》的舞台角落里，自始至终摆放着一个巨型的圆球，开场时的灯光打上去仿佛月食，在剧中则充当起播放二十世纪人类历史记忆屏幕。观众或许会期待，这个球体会在某一时刻如蛋壳破裂，然而自始至终，它只是安全地安静地等待观众的离开。如此想来，蜂巢剧场又何尝不是包裹着孟氏作品的蛋壳，一个停留在愤青岁月、拒绝成长的孟京辉，能够在其中安全地嬉笑怒骂，谈笑风生，来到蜂巢的观众，也总能享受到一场有消费保障的剧场作品。然而舒适的姿态保持久了就会麻木，无论是对大众审美批判仍然抱有野心的孟京辉，还是对孟氏创作现状不满的观众，若要前行，就都需要打破自己面前这层安全的蛋壳，向各自的心理防线继续进击。
◎今叶
时隔一年，孟京辉2016年的作品《蛋》回到了蜂巢剧场。这部改编自布尔加科夫中篇小说《不祥的蛋》的剧场作品，讲述了发生在1928年苏联小镇的故事，小镇暴发鸡瘟，科学家佩尔西科夫发现的、可以刺激生物繁殖的红色“涡形光”，被苏联领导人强令用于孵化鸡蛋，恢复养鸡业，不料本该送给教授做实验的青蛙蛋和蛇蛋被错误地送去了养鸡场，于是悲剧发生，小镇遭到了巨型蟒蛇的屠杀。
布尔加科夫1924年写下的这个带有科幻色彩的故事，对于今天的我们已经是一出被历史进程印证了的预言，自原子弹爆发之后，人类创造出的可以毁灭人类自身事物的能力与日俱增，这样的故事框架对应着今天人类的隐忧，无疑更多了一层警世的意味。
与其说孟京辉再一次对西方经典文学作品进行了改编，倒不如说他是又一次找到了适合自己“借题发挥”的文字土壤。一座灰色石墙围绕的监狱质感的舞台上，演员借着主角佩尔西科夫的“教授”头衔还有助手的“编外副教授”境遇，嘲讽学术交易与压榨，利用记者采访的情节调侃媒体与抄袭。满台的语言包袱、戏仿桥段，孟氏继续标榜着他对经典权威与大众审美的不屑，当然还有“孟氏美学”手法的熟练运用。
看多了孟京辉戏剧作品的观众当然拥有充足的理由对这一切表示审美疲劳，只不过时至今日，与孟氏美学共同固化的，还有观众对孟氏作品的回应。对《蛋》不满的观众，或是对其美学流水线式的生产方式不以为然，或是对其处理经典文艺作品的态度嗤之以鼻。与此同时，蜂巢剧场的上座率依旧满坑满谷，每隔几秒就会爆发一次笑声。
《蛋》的口碑背后有着孟京辉戏剧商业的成功之道。如今的孟氏舞台表演更像是一种熟练工种的技术活儿，演员抓住时机在表演中施展喜剧技巧、穿插流行的语言包袱。在《蛋》里，类似科学事件与相声贯口的反差事件被拉扯在一起，口号式的台词被不断重复。如果说“开心麻花”是靠着剧情的突转兜售着喜剧包袱，孟京辉则是在用无数个打破观众心理定势、挠人痒痒惹人发笑的瞬间、拆解本来严肃的情节叙述，以一种喜闻乐见的方式理解了一回西方经典文学艺术，总是更容易让观众觉得高端大气物有所值。
虽然是技术活，但孟京辉用时间烙在舞台上的技术，确实有其得人心的理由。在他的舞台上，演员包括嗓音、形体所有的不完美总能化为某种别样的光辉，而其在舞台上将观众内心欲求化为感官满足的能力，无论是娱乐的或是严肃的，依然是其胜于多数剧场导演的厉害之处。当观众谈论起《蛋》，总会因为舞台上调侃戏仿的流行桥段记住一个深谙套路的孟京辉，会因为民谣歌词和声光电记得一个文艺的孟京辉，更会因为佩尔西科夫教授双眼失明之时，跃过舞台和观众席上空的巨幅苏联领导人画像，共鸣出一个依旧“愤青”的孟京辉。
不过这个“愤青”的孟京辉也不是一点没有变，在《蛋》里，他向观众表达愤怒，却不再寄希望得到观众的理解与共鸣，而是开始劝离观众。全剧开场，三位演员陆续上台，饰演佩尔西科夫教授的刘晓晔刚坐到沙发上，便突然起身跳出了角色，打断演出，走到台口对着观众说，自己有天坐在太古里喝咖啡，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就想给这出戏找个感觉对的开头，于是就找到了现在大家看到的主题“装”。他交代了这出戏的悲剧基调，便无奈地说着“那我回去继续装”，开始了正式的演出。而到了全剧最后，马上就要被愤怒的人民打死的佩尔西科夫教授坐在沙发上，刘晓晔再次突然摆手说着“不演了”，便走到台前开始劝说观众赶快回家去吧，去亲吻自己的爱人，去喝咖啡，忘记自己看过的这场演出。
剧中佩尔西科夫教授说道，“要创造幸福的生活，就要先爱上丑陋”。如今拥有了幸福生活的孟京辉与他的戏剧，虽然依旧认为大众审美是丑陋的，但是爱与不爱已经不成为一个问题，标榜自己也并非为了向大众开炮，调侃自己反而成了博得观众好感的一种方式。贯穿全剧始终的嬉笑怒骂，不再需要任何愤怒的动机，而是一场由大众审美滋养着的表演艺术展览。
布尔加科夫笔下的佩尔西科夫教授，面对灾祸的爆发，化用了《圣经》中“罪不在我，你们承担吧”的语句表达自己的不负责。而在孟京辉舞台上的《蛋》，虽然也是一种“与我无关”的放空，看似嘲讽大众，实际上既没有怒其不争，也没有说教悔改。戏的结尾，孟氏舞台上没有等来小说中寒潮的来临，灾难的洗刷。巨蟒去了哪儿？这场屠杀到底该由谁来忏悔？都不重要，反正这些都不会影响观众走出剧场，带着消费艺术的满足去到下一个商店、饭馆，继续排队，继续享乐。
《蛋》的舞台角落里，自始至终摆放着一个巨型的圆球，开场时的灯光打上去仿佛月食，在剧中则充当起播放二十世纪人类历史记忆屏幕。观众或许会期待，这个球体会在某一时刻如蛋壳破裂，然而自始至终，它只是安全地安静地等待观众的离开。如此想来，蜂巢剧场又何尝不是包裹着孟氏作品的蛋壳，一个停留在愤青岁月、拒绝成长的孟京辉，能够在其中安全地嬉笑怒骂，谈笑风生，来到蜂巢的观众，也总能享受到一场有消费保障的剧场作品。然而舒适的姿态保持久了就会麻木，无论是对大众审美批判仍然抱有野心的孟京辉，还是对孟氏创作现状不满的观众，若要前行，就都需要打破自己面前这层安全的蛋壳，向各自的心理防线继续进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