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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如何进入《红楼梦》

2017-03-19 08:34 北京晨报

来源标题:白先勇:如何进入《红楼梦》

“《红楼梦》是我的文学圣经。”刚刚度过80岁生日的白先勇先生如是说,令他满意的是,厚厚两卷本的《细说〈红楼梦〉》(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赶在了生日会之前得以出版。

2014年起,白先勇开始在台湾大学讲授《红楼梦》,没想到,一讲就是3个学期,将授课内容集中起来,便是这本体量不逊于《红楼梦》的独家导读之作。在书中,白先勇独辟蹊径地以写作者的视角切入这部巨著,试图还原曹雪芹的创作思路,从而使这本巨著真正走进人们的写作实践中,成为创作者的指导。

一位是当代华语文坛的巨擘,一本是中国小说史上不可逾越的高峰,两相碰撞,将会呈现出怎样的火花?为此,《北京晨报》特编发本书第一章,从中可领略白先勇独特的分析方式。

曹雪芹以情为宇宙原动力

刚刚开始读《红楼梦》可能有点吃力,原因是人物很复杂,关系一下子没法弄清楚。它开头是很缓慢的,我们也要有点耐性,一步一步慢慢来。

首先,曹雪芹架构了一个神话,由超现实引领,进入写实。这本书最大的特点之一,或说它奇妙之处,就是神话与人间、形而上与形而下,可以来来去去,来去自如,读者不觉得奇怪,好像太虚幻境、警幻仙姑、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真有这么回事,然后一降回到人间,贾母、王熙凤、宝玉、黛玉……也觉得是真有其人。它的神话架构笼罩全书,具有重要的象征性,也给予写作极大的支撑与自由。

神话由女娲炼石补天说起。女娲炼石补天的神话,《淮南子》一类的古书里面都有记载。大荒山、无稽崖,都是曹雪芹造出来的,但那青埂峰的“青埂”两字很重要,“青埂”即是“情根”,“情”还不够,还加个“根”字。《红楼梦》的人名、地名、物名……曹雪芹都有背后用意的,要仔细读才能体会。

中国人讲“情”,跟“爱”又不一样,“情”好像是宇宙的一种原动力,一切的发生就靠这个“情”字,它比那个“爱”字深广幽微。我在美国教书,一碰到要解释这个“情”字最麻烦,用英文讲不清,找不到一个英文字能很精准的对应。

曹雪芹是用一个宇宙性、神话性的东西来说这个“情”字,“情”字还不够,还有“情根”,情一生根,麻烦了!《牡丹亭》里面有句话,“情根一点是无生债”,情一生根以后这个债就还不完了。

从神话到寓言

《红楼梦》的开头是神话,接着是寓言。

甄士隐是姑苏城一个小康人家,有个可爱的女儿名叫英莲。在《红楼梦》里面,她也算是蛮重要的人物,是薛蟠买来的一个妾,改名香菱。甄士隐名字谐音“真事隐”——真的事情隐掉了,对应另一个人贾雨村,“假语村言”,这两个人物看起来是真实人物,可是有很大的象征性在里头。

甄士隐原是苏州一个有几分福气的普通人,贾雨村则是一个想要求功名的潦倒书生,住在甄家附近的葫芦庙。在中国社会,这两个人都是相当典型的小人物。他们为何有很大的象征性呢?甄士隐的遭遇就是世间常见的旦夕祸福,发生之前,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到太虚幻境去了(后来贾宝玉也是到太虚幻境),梦里遇见和尚、道士,讲说有这么一个《石头记》的故事。他醒来以后,不以为意,有一天,真的遇见梦中的跛脚道人,说:“你这个女儿是个祸胎,你还抱在手上……”晃眼不见。

过了一段时日,女儿英莲遭拐走不见了;葫芦庙失火,把甄士隐的房屋通通烧掉,财产也没有了,转眼间他的人生变调,从丰衣足食变成潦倒落寞。

我想《红楼梦》开章就以普通人家的起伏变动,暗示贾府的未来。

传统中国人生大体经过三阶段

贾府也许要放大百倍,然而旦夕祸福仍会发生,有它的必然性。这种料不到的人生,说穿了,就是佛家的无常哲学,人生没有永远的事物或关系,最后都随着时间崩坏。

贾雨村是个潦倒书生,甄士隐帮助他、给他盘缠,让他考试求功名。贾雨村在当时中国社会里面,也是典型的普通人,代表儒家的入世、有求、秩序、稳固,中国的哲学里儒释道三家人物,在《红楼梦》经常交错出现。

甄士隐经了这许多人生起伏,有一天突然又看见跛足道士来了,口里唱一首《好了歌》。跛足道人给了很大的一个警告,好就是了,了就是好,等于给恋恋在红尘中的人临头棒喝、醍醐灌顶。

人大概都经过几个阶段:年轻的时候,大家都是入世哲学,儒家那一套,要求功名利禄。到了中年,大概受了些挫折,于是道家来了,点你一下,有所醒悟。到了最后,要超脱人生境界的时候,佛家就来了。所以过去的中国人,从儒道释,大致都经过这么三个阶段,有意思的是这三个阶段不冲突。在同一个人身上,这三样哲学都有。所以中国人既出世又入世的态度,常常造成整个文化的一种紧张,也就是说,我们的人生态度在这之间常常有一种徘徊迟疑,我想,这就是文学的起因。

文学写什么呢?写一个人求道提升,讲他的目标求道,讲这一生多么的艰难,往往很多人没有求到,在半路已经失败。不管是爱情也好,理想也好,各种的失败,我想,文学写的就是这些。《红楼梦》写的也是这些。

整个一生是白忙一场

甄士隐一听《好了歌》就醒悟了。他就说:我来做个注解。这个人也有慧根的,解注得很好: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篷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就是他的结论!

人生不就是个大舞台,一个人唱完下来,第二个人上去唱,唱完又一鞠躬下台,又换个人上去唱,“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然后“反认他乡是故乡”。

佛家说,我们以为这是我们自己的故乡,其实也靠不住,一下子一把火就整个烧掉了。道家说,要醒悟这一点,才找到你真正理想的地方。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讲起来,整个一生是白忙一场,都为他人作嫁衣裳,所有事情都是为他人做的。

蛮有意思的!你看看这个《好了歌》:“惟有功名忘不了!”想想,“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尤其中国的历史长,不管是帝王将相,你眼中多伟大的人,从汉唐明清,多少朝代,如果到了西安,去看看古代那些皇帝的古墓,秦始皇的墓那么巨大,现在,还是荒冢一堆草没了。建了那么大的一个帝国也不在了。

写出基本的人生哲学

这个大家都看到很多例子。追求名利,追求五子登科,最终呢?道家来说,佛家来说,都是非常颠覆的一种思想。曹雪芹并没有偏一方,说人应该出世,应该走佛道这条路,他说了好几种选择。

甄士隐、贾雨村,一个代表出世,一个代表入世。后来甄士隐变成道士,贾雨村经过好多官宦历程的折腾,到了书结束的时候,这两人又碰到一起。甄士隐想要度化贾雨村,贾雨村还是迷恋红尘。各走各的路,两个分歧,自己去看,自己去选择。所以《红楼梦》写的时候,把中国人基本的人生哲学通通写出来了,而且写得非常客观,很有高度。这一回等于是个楔子,等于一场戏的开锣,等于一个序幕。

一个道士一个书生,一场对话。他们之间的对话、交流,这样碰在一起,从一开始到最后书结束。

所以《红楼梦》跟其他的中国小说不一样,它有很严谨的架构。中国小说是从说书的传统来的,讲到哪里算哪里,没有一个很笼统的、很严密的、互相有关系的结构。

《红楼梦》不论前面讲的神话也好,楔子的一个小故事也好,对整个主题,对整个架构,都有它很深的意义。开头不是和尚、道士吗?这回也是一个道士跟书生相遇,就给我们一段寓言,寓言下来,第二回就进入写实了。

(本报有删节)

白先勇/文

责任编辑:张静(QC0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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