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前后,杨云的朋友圈几乎每一条都与中间剧场联合制作的话剧《毒》有关。“刷屏”并非为了自卖自夸,字里行间透着参与完成了一部好戏的骄傲。这部由她监制、王林(亦名满顶)制作的话剧,演出期间虽然赶上北京今冬最为严重的持续雾霾天气,却仍吸引着京城的文艺青年们相约而至。
短短三四年内,杨云和团队将位于北京西五环杏石口路65号的中间艺术区,运作成为京城“文艺新地标”,众多影迷、戏迷不嫌“远在天边”,冲着北京国际电影节、NT Live(英国国家剧院现场)、扶植青年戏剧人才及本土艺术电影发展计划等,一次次奔赴中间艺术区。
作为中间印象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的总经理,谈及与这块“文艺新地标”的结缘,杨云笑言“完全是人生的意外”,但听她聊完成长经历,我却觉得分明是命中注定。她虽然以干脆、爱拼的做派,一度在房地产行业做得风生水起,可是自小就相当“文艺范”——爱穿棉麻质地的衣服,不愿错过好的电影、戏剧、小说,待人接物平和温良。在中间艺术区做过的一桩桩“造福”文艺青年的事体里,夹带着她这个“前文艺青年”的某些私心。
1.三毛“鼓励”下的人艺采访
杨云出生在北京一个传统的知识分子家庭,大学毕业前,她是父母邻居眼中“很爱念书、常去瞧戏、按时回家”的乖乖女。但他们不知的是,杨云念的多是老师、家长不建议读的“课外读物”,去北京人艺看戏心里也藏着“小九九”:“我打小身体不好,动不动就生病,玩伴较少,最初读书是为了排遣孤独,出门看戏是觉得家里空气有些沉闷,慢慢就离不开了。”
“文艺细胞”在身体里的生长,让她外表看起来老老实实中规中矩,骨子里却天马行空敏感叛逆,对认准的事情特别执著。
少女时代,因为好奇一向注重资历的人艺,为何会让年轻的任鸣(北京人艺现任院长)挑大梁独立执导话剧《回归》,杨云使出浑身解数,“拉着同学壮胆”完成了人生首次采访。她打趣称“都怪三毛”,“可能是三毛给了我勇气,我那时候特想能像她一样活着。”
也是在三毛的“鼓励”下,高中毕业希望将来从事戏剧相关工作的杨云,给心中圣地寄去一封信,咨询如何能去人艺工作。看到去信被刊登在《人艺之友报》上,并被简短回复“你可以考中央戏剧学院”,她天真地以为中戏仅仅培育演员,无心成为演员的她,既兴奋又失落,最终在人生的重要拐点做出别的选择。
大学毕业,想想“既然不能从事戏剧工作,干脆做个每天出出汗睡睡觉就满足的工人算了,也能像三毛般活出纯粹”,杨云去了一家液化气厂。可是因为自告奋勇替厂里抓偷气的“贼”,她被一些同事视为眼中钉,一年后被迫离职。
在社会上沉浮一段时日,杨云又去了房地产公司,成功策划过诸多同事看来“天方夜谭”的项目,比如把万圣书园搬进西山庭院的售楼处,请来沈昌文、余秋雨、陈平原等文化名家举办讲座。但在同事眼里,她却是“不会察言观色的刺儿头”,“正面顶撞”领导的后果从不会考虑。今天的杨云回看往事倒是挺坦然:“顶撞之后领导没让我难堪。现在想想是自己有些莽撞,领导其实人很不错,不然不会支持我做听着不切实际的项目。”
研究心理学的朋友告诉她:“不会看人脸色不意味不成熟,行为方式没有必要改变,只是与人沟通时,可以稍微婉转温和一些。”
杨云坚定地要继续真实、真诚地待人接物。而负责运营中间艺术区,她这种在工作中不妥协的性情,正对!
2.“前文艺青年”的后文艺行动
中间艺术区的创建,源于不愿透露姓名的投资人有感京城西部缺失融影院、剧场、美术馆等于一体的艺术场所。
西五环,地理上的天然劣势是摆在杨云面前的首要难题。拟于2013年秋季开幕的中间剧场,该用什么样的剧目和形式,把“城里”的观众吸纳过来,令她和艺术总监王林颇为头疼。业内的朋友建议做一台个性十足的原创剧目,杨云开始照着名单找寻适当的合作者。“我看话剧《驴得水》时,它还没被观众定义为‘小剧场神剧’,自然也想不到去年会被改成同名电影火遍全国。我一眼看到了周申、刘露身上的锐气。”杨云语调平和,但语带自信。以绝不干涉艺术家创作自由为前提,杨云向《驴得水》的导演及编剧周申、刘露抛出了橄榄枝,两人欣然应允,中间剧场开幕大戏话剧《梵高自传》的创作提上日程。“瞄准一生不向世俗妥协的梵高,是两位青年艺术家的自我暗示,我们也希望中间剧场能得到梵高灵魂的庇佑,始终坚持自我”。
2013年10月,话剧《梵高自传》为中间剧场揭幕,作品无论艺术质量或者专业价值,均得到业界的认可。可是当外地演出商与她洽谈巡演事宜,杨云核算成本,才发现这部小剧场话剧的单场费用比诸多大剧场话剧还要高,演出商纷纷摇头,巡演无从谈起。
出师不利让杨云颇为沮丧,但并没有令她生出挫败感。对着“烫手山芋”,杨云理性思考中间剧场的发展之路。
中间剧场筹建时,也有另一种建议——应该邀请田沁鑫、赖声川等戏剧大咖执导、明星参演的作品来演,他们的粉丝数量庞大,会追随而至。但仔细分析,杨云否定了此种提议:既然“城里”的多家剧院不断上演名家名作,粉丝纵使黏性极高,也不至于为了一部可能看过不止一遍的话剧,特意跑到偏远陌生的剧场再追一次。
同时,杨云想明白了:经营剧场和创排剧目是两套体系,她和团队要做的工作,是先找到优质而独特的内容,填充剧场的演出排期。用什么演热剧场?她想到的竟然是演出市场上的两大难——古典乐和现代舞。
3.目标观众的先近后远
“从两大难着手,岂不是难上加难?”
对于我的疑问,杨云笑称“其实不然”,古典乐和现代舞也有它们的优势:都属于不能随便登台表演的类型,多有品质保障;且鲜涉明星,成本又相对较低。最初登临中间剧场的表演团体,包括维也纳室内乐团、中国舞者王亚彬团队等,中间剧场2013-2014年度的演出中,古典乐和现代舞的占比接近70%。
对于目标观众,杨云也决定“舍远求近”,先让周边的居民离不开身边新起的艺术区。
为了把周边几乎没有看过舞台表演的居民“请进”剧场,杨云在海淀区政府、北京文创资金的支持下,推出低价惠民票——最低50元,最高不过180元。日本Co.山田云舞团演出《春之祭》时,有些场次票价仅有50元、80元两档。看着许多带着不知所措表情走进剧场的观众,在演出结束后“换上”了意犹未尽的面孔,杨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由近及远,越来越多的观众渐渐涌入中间剧场。为了留住他们,杨云和她的团队奉上高水准演出的同时,亦有意识提升服务质量,配套的停车、餐饮、休憩服务井然有序,令观众忘却距离的遥远。而他们开出的场租优惠条件,以及十足诚意和敬业精神,也让越来越多的演出团队找上门来。
上门“求合作”的儿童剧,打开了杨云的又一种思路,她意识到,家长带孩子看儿童剧,不会惧怕剧场偏远,相反更在意作品是否寓教于乐、老少咸宜,以及停车、餐饮等配套设施是否完备。考虑到找上门的儿童剧品质良莠不齐,杨云决意自己买戏,美国电光火线剧团的《丑小鸭》,成为中间剧场首部出资购买的儿童剧,并取得票房与口碑的双赢。国内的优秀儿童剧自然也不能放过,去年中国儿艺大修期间,中间剧场是他们唯一的替换演出剧场。
尽管中间剧场开张时,《梵高自传》交了“学费”,但杨云主持下的中间艺术区始终保持着“文青”气质,时不时地做点“傻事”——为2015年乌镇戏剧节的开幕作品之一《飞向太空的人》免费提供排练和演出场地。导演李建军提出能否把剧场里的400个座位改造为80个,考虑到演出效果,“中间”同意了他的设想。“比起票房,我们更愿意让创作团体及观众,看到我们的姿态”。
4.夹带私心的心惊肉跳
中间艺术区为京城文艺青年广泛所知,归功于2015年第五届北京国际电影节。当时,美国名导理查德·林克莱特历经18年时光拍摄的“爱在三部曲”(1995年的《爱在黎明破晓时》、2004年的《爱在日落黄昏时》、2013年的《爱在午夜降临时》)的独家联映,日本动画大师今敏的代表作《红辣椒》等佳作的放映,让众多影迷记住了“找起来有些费劲,可是观影氛围极佳”的中间影院,以及它所在的中间艺术区。
中间影院能成为当年北影节的展映影院之一,完全是杨云死磕出来的。而让她想方设法与北影节发生关系的,正是“爱在三部曲”——这件事上,杨云的“文艺本质”又暴露了。
2013年,杨云从王林口中获悉“爱在三部曲”在当年的台北电影节上联映,异常喜爱该系列的她,认为“相当于把导演18年的人生不间断连放,特别酷!”她希望来年的3月中间影院对外营业时,也能联映,满足影迷之余取悦自己。可是真正接洽才沮丧地发现,要推进这件事几乎没有可能——拍于不同年代的三部电影版权归属在不同的公司不说,谈版权时,“国外的电影公司根本不相信一家中国民营电影院的专业与诚信,只好放弃。”
2015年1月,得知“爱在三部曲”有可能亮相北京国际电影节,杨云又坐不住了。她托朋友找到了北影节组委会。当时展映的20家影院(怀柔的两家以及部分高校里的影院不计)已经确认,组委会负责人在杨云的“央求”之下,去中间影院做了考察。“负责人进来时,真的是一脸狐疑,我们能想象他从市区赶到这儿,越走越偏,肯定想这儿的影院谁会来看?”回忆起来,杨云似乎仍能听到当时自己紧张的心跳。她和同事还精心策划了海报展。
好在,北影节组委会被杨云的诚意打动,综合考量北京西部的“艺术需求”,顶着压力把中间影院加入展映影院,并使“爱在三部曲”完成了迄今为止在大陆唯一一次联映。杨云也没辜负组委会的信任,中间影院最终的票房销售数据,在21家展映影院里排名第10。
当“爱在三部曲”终于“莅临”中间影院,杨云在放映前特意增设了导赏环节,向座无虚席的观众讲述了联映来之不易的过程,听得台下对三部电影同样情结深厚的观众颇为感动。正是在那一刻,杨云参悟了作为前文艺青年服务文艺青年的又一要诀——从自己的渴望出发,感受同好当下的需求。
而演(映)前导赏,自此成为中间艺术区重要演出或放映前的保留节目。
5.锲而不舍的引进之路
NT Live的引进过程同样一波三折。
2012年,“卷福”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主演的戏剧电影《弗兰肯斯坦的灵与肉》在北京内部放映,京城戏剧圈几乎倾巢出动,因怀孕没能看上的杨云颇不以为然:“难不成能好到天上去?”次年,该剧在首都剧场二度亮相,杨云终于在搭档王林的劝说下步入无比熟悉的剧场,明白了该剧为何会引发集体点赞。联想到中间艺术区既有影院又有剧场,本身就是跨界的场所,与戏剧电影这种形式在精神气质上是一致的,杨云与王林商量后决定,“要整出更大的动静”。
没有引荐人,王林只能通过官方公邮给英国国家剧院写信。但一封封装满诚意的邮件,没能打动异国他乡的同行,民营机构的身份换来的是再一次的尴尬。“中间艺术区保护版权的能力,压根不被英国国家剧院信任。”杨云感慨。转机出现在2014年,中国国家话剧院与英国国家剧院合作舞台剧《战马》中文版,在国家话剧院的帮助下,终于尘埃落定——包括获得过英美戏剧最高奖奥利佛奖及托尼奖的《女王召见》《人鼠之间》《哈姆雷特》等在内的10部NT Live作品被引进,中间艺术区成为该项目常设的一个放映点。不是独家,杨云没有表现出任何沮丧。她认为能让观众借助这个项目拓宽视野,才是重中之重。中间艺术区能作为始作俑者和推动者参与其中,她已颇为开心。
为了让更多观众从NT Live品牌受益,她还把该项目推荐到专门放映艺术电影的中国电影资料馆,“希望借助资料馆的权威性和影响力,让尽可能多的观众看到,会否对中间艺术区的观众群体造成冲击,我们没多考虑,”杨云说,“既然NT Live引进了,就不该视为私有财产。”
2016年的北京电影节,中间艺术区再次加盟,杨云与王林一起参与了特别增设的“舞台影像单元”的策划,NT Live第2季项目《欲望号街车》《桥头风景》等6部作品,进入观众视野。在莎翁逝世400周年之际,中间艺术区去年又引入RSC Live(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莎剧现场),包括《理查二世》《亨利四世(上、下)》《亨利五世》在内的“王与国”四部曲。
6.希冀持续的“互相关照”
“拿钱做慈善改变别人一时的生活,不如改变他们一世的价值观。”中间艺术区筹备时投资人的这句话让她至今铭记。“我们团队就像一个小的班集体,而投资人的精神气质,影响了大伙。”
与“班级里的同学”一起工作时,杨云对自己提出的要求,是首先“当好班长”。聊天时,杨云时不时就会提到“黄金搭档”王林。这个大学一毕业就跟着她做事,一起看着中间艺术区从无到有的年轻人,被杨云视为“另一个自己”,她珍惜彼此的缘分和默契。一旦有大开眼界的机会,杨云也总会把王林推到前端——2012年的戛纳电影节、2013年中德文化人才交流计划、2015年的爱丁堡艺穗节,都有王林的身影。
对于中间艺术区未来的发展,杨云称会一如既往坚持现在的路线,并加大中间剧场出品剧目的比重。国外主创搭档国内班底的一系列话剧的制作,是中间剧场和合作伙伴上海椎剧场正在进行的新尝试。比如开篇提到的《毒》,导演是比利时的叶伦·维斯蒂拉,演员是中国的周野芒与李峥。
遇到困难时,有没有想过离开?或者将来等中间艺术区稳定了,有没有可能离开?
“2015年NT Live最后一场演出,我发现自己能一眼识别哪些观众是来看NT Live,哪些又是看普通电影的。”杨云说,她在导赏时将这份“能力”分享给观众时,看到的是志趣相投者才有的激动神情。杨云希望能带着这份“心有灵犀”,陪着中间艺术区和它的受众,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