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派制扇传人郑高
郑高与书画名家李海峰合作的折扇
折扇制作在历史上可分为南北两派,南派以苏州、杭州、四川为代表,风格精雕细琢。北派则以京、津、晋等地为代表,风格大气疏朗。民国初年北派折扇的发展达到顶峰,南北两派分庭抗礼。新中国成立后,北派制扇逐步衰落几近灭绝。
如今,久违的北派折扇重现江湖,令收藏家们大为惊喜。制作这些折扇用的是国内十分罕见的传统制扇工艺。这些折扇的制作者,正是北派制扇名家郑高先生。
郑高是北派制扇名家,北京折扇协会会长,他痴迷的是手工古法的制扇技艺,极其繁琐费时,深山寻到竹料,晾晒多年才能使用,30多道工序,不能有一丁点的偏差。这样的折扇,不仅仅包含着制作者的技艺,还有耐心与诚信,还有时光的沉淀。
制扇的工具
制扇工坊用自行车棚改建
郑高在十里河开了一家扇庄,如果有客人问他“什么扇子玩着最棒?”他就会很兴奋,可以滔滔不绝给客人讲好些折扇的学问,为他推荐并不算昂贵的玉竹扇,告诉他黄色的竹扇经过把玩上浆,会变成润泽的枣红,令人爱不释手。
而如果有客人问他“买什么扇子升值最快?”即使挑选超过万元的湘妃竹扇,他也会心中不快,甚至直言相告:“扇子是用来扇风的,用来欣赏把玩的,不是用来升值的。”
在郑高看来,为了升值买折扇的人,完全不能领会扇文化的妙处,回家后肯定置于一隅,失去了赏玩的乐趣,也就失去了这把折扇被精心制作出来的意义。这样的客人,他宁可不做这个生意。
郑高是北派制扇名家,北京折扇协会会长。他是个好手艺人,但很明显,并不是个好生意人,只因为他对于自己亲手制作的每一把折扇都太在意。
拜访郑高,我没有去他的扇庄,而是选择去他制作扇子的工坊,因为20多年来,他的大部分时间是在这间小小的自行车棚改建的工坊里度过的。
藏青色的对襟棉袄,黑色的土布裤子和圆口布鞋,这是多年来郑高几乎不变的一身打扮,皆出自母亲一针一线。来自乡村的质朴的装扮,一双粗糙的大手,不善言辞,郑高看上去完全不像一个生活在都市中的人。
只靠一个电暖器取暖的工坊里寒气逼人,堆满了竹料,工作台上还有未完成的扇骨。郑高套上一件工作用的外套,上面满是尘土与竹屑,他随手拿起一把式样奇特的弯刀,娴熟地把一块竹料劈成薄薄的小片,做着做着竟入了神,一时忘了还有来访者。
“这是师父传给我的北派扇艺的独有的工具,因为有弧度,片竹子非常顺手,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应该有年头了。”黝黑的刀柄满是岁月的痕迹,不知道经过多少人的把握,而这刀下也不知曾经诞生过多少名扇。
20多年前遇到师父,北派扇艺传人洪钧陶,是郑高生命里的一段奇遇。而那时,曾在明清和民国时代兴盛的传统制扇技艺已经到了失传的边缘。
“折扇和其他文玩不同,历经时代变迁,从日常用品慢慢被赋予了各种文化内涵,最终成为文人雅士随身携带的钟爱之物。”折扇的制作工艺分为南、北两派,其中北派制扇以京、津、晋三地为代表,大气典雅;南派主要集中在苏州等地,精致隽秀。
可是,一场文化浩劫,却让折扇几乎绝迹。“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连苏州的扇子厂都关了,工人改行,老师傅流落民间,北派扇艺更是销声匿迹,很多人连听都没听说过。幸好,我遇到了师父,把北派扇艺从此捡了回来。”
那是1985年,郑高把这一年称为他命运的转折点。
郑高制扇工坊里储存的竹子
摆摊巧遇北派扇艺传人
1985年的郑高,还是一名从山西临汾到北京来打工的年轻木匠,靠着手艺找点零活儿。一天,他在官园地摊上看见有人在卖折扇,不觉驻足观看,这一眼从此开始了和折扇一辈子的缘分。
“我的家乡临汾产蒲草,做蒲扇买卖是一些人家的传统手艺,用折扇的人并不多,那似乎是一种身份的象征。读中学时,一次老师在讲台上手拿一把折扇,乌木扇骨,扇面上画着个古代人物,非常好看。”似乎一下子唤醒了童年的记忆,郑高对地摊上一把紫檀折扇爱不释手,竟然鬼使神差地花80元买下来,而当时,北京人的工资不过一个月几十元。
不顾妻子的埋怨,郑高几乎把所有的积蓄都买了紫檀木料,凭着精湛的木工手艺,从没触过折扇制作的郑高仿照那把折扇,无师自通地做出了自己的第一把扇子,拿到官园地摊去卖,竟然卖了300元。
初次的成功让郑高欣喜若狂,他把挣的钱全部买来了料,开始制作折扇摆摊卖。“我的地摊摆在琉璃厂,那里经常会有书画名家和收藏家来逛。有一天,有一位老人走到我的扇子摊前,拿起扇子端详半天,说他收藏扇子,有兴趣可以聊聊,还留下了联系方式。”
后来,郑高如约到老人家拜访,进了他家的门,不由地惊呆了。老人爱扇如痴,一生藏扇、制扇,藏品数千件,家里还存着几十公斤的材料。原来,这位老人是北派扇艺的传人洪钧陶,由于年迈,老人现在已经做不动扇子了,眼看着技艺无法传承内心正在焦虑,却在琉璃厂看见了多年未见的折扇,兴奋不已。
从此,郑高每周都去老人家里求教,老人拿出多年积攒的名贵材料一一为他讲解,郑高才知道一柄折扇包容万千,光是材质就有这么多学问。“精品扇首先是选料,从古至今,在用材上都特别讲究,它包括了所有的名贵竹木,如湘妃竹、梅鹿竹、佛肚竹、柳丝竹、毛竹等;在木质上有红木、紫檀木、金丝南木、乌木等。湘妃竹因竹上斑点俨如泪痕,又称泪竹;梅鹿竹的斑纹酷似梅花鹿的斑纹,民间又称‘眉禄’取‘眉寿福禄’之意,这两种竹都是做扇子的绝佳材料。”
有了洪师傅的指点,郑高制扇技艺不断进步。看到郑高老实勤奋,洪钧陶决定正式收他为徒,北派扇艺终于传了下来。
2008年师父去世,郑高对师父的怀念之情至今不减,他轻轻抚摸着几样师父亲手传给他的北派制扇特有的工具,一把弯刀,一把锯,还有一只平竹子用的镑。“这把刀师父用了20年,我用了20多年,以后我还会传给我的徒弟,和工具一起传下去的,还有每一道手艺。做扇子,不能一点偷懒取巧,要不然对不起师父,对不起北派的名声。”
正在制作的扇骨
折扇的30多道工序延续古法
真正继承北派技艺,开始学做折扇,郑高才发现,这门手艺越学越深,“不懂的时候,觉得自己做的挺好,现在越学越心虚,困难也越大。小小一柄折扇,这里的学问太大,讲究太多,学不到尽头。”
单是材料的准备就难得出乎意料。当初拜师没几天,师父就跟他说:“小子,你该备点料了。”他没明白师父的意思,后来才知道,师父已经替他打算到多年之后,因为竹子砍下来,要晾晒风干很多年才能制作折扇。
听了师父的话,郑高去寻找竹材。直到现在,他每年的十一二月仍然要到河南、安徽、江苏一带的深山中去寻找野生竹子作为制扇原料。“这些地方的竹子比南方的材质好,因为温度低,质地更为坚韧细密,而且必须要到深山里去找,近处的竹子都包给山民养了,施过化肥,影响材质。”
山里不通车,有时候要徒步爬一天山,带着干粮,困了就露天打个盹,找到大片野生竹林,看韧性,看颜色,一根一根精挑细选。“这里边的学问可大了,玉竹要选3至6年生的,嫩的、老的都不行。皮质要选那种用我们行话说叫‘冬瓜皮’的。”在竹林里转一天才选中两三根,每次进山十几天,砍下七八根,一年的材料便有了。
砍下的竹子锯成小段,要经过煮、晾,风干,“冬初开料(砍竹)是因为这段时间的太阳比较温和,砍下来的竹子在晾晒时不易开裂、变形。晾晒时又不能在太阳下直射,还要选择在均匀的阴影里……”七八年的岁月过去,它们的光彩似乎也因为岁月的打磨而逐渐呈现,水分蒸发,由白变黄,皮色也越发柔润,这时候,它们才有资格成为一把玉竹扇的骨架。
这也是北派扇艺最为特殊的一个“秘诀”,考验的是制作者的耐心和诚信。“如果不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晾晒,用新竹做成扇子,开始也很漂亮,但是北方天气干燥,随着新竹内水分蒸发,扇子一两年之后就会变形。”郑高的工坊里,就堆积着很多这样的竹材,是多年来积累的,它们被尘土覆盖,正在经历由白变黄的过程,似乎等待着如蛹化蝶的那一天。一把好折扇需要的不仅仅是技艺,还要经受时间的检验。
如今,市面上大多数折扇都是机器做的,而郑高的折扇依然秉承着自古传下来的全套手工制作工艺,“古时候打磨扇骨用的是乌贼草,现在我用的是砂纸,只有这一点不同。”每一把扇子都要经过30多道工序,煮竹、晾晒、烘烤、大骨定型、镑竹、拉小条、打磨大小骨、套接造型……极其复杂,每一个微小的细节都不能马虎。
郑高曾经为了一个扇骨上的梅花钉的安装方法,特意跑到苏州寻找老师傅。那时他的师父已经去世,这个难题他冥思苦想解决不了,在苏州找了10多天,终于寻到了原来制扇厂的技师,把这个小小的梅花钉妥妥地装上,他才松了一口气。
20多年来,在丰台这个居民小区的车棚改建的工坊里,郑高经常彻夜制扇。有时即使躺在床上,也要将扇子拿在手里反复琢磨,一旦发现瑕疵,马上起身进行修改。他会为做成一把好扇子兴奋得睡不着觉,也会为琢磨一个新的扇头式样而整夜冥思苦想。
由于长时间凝神工作,用眼过度,郑高的双眼竟然长了息肉,不久前刚做了手术,医生嘱咐他再不可这样长时间用眼,可是他还是管不住自己的脚往工坊里走,严冬的天气,工坊里水管子都冻了冰,他却一进去就忘记了时间。
马季为郑高题写的扇子
和马季先生以扇相交
即使是废寝忘食地工作,郑高最多一周也只能做出3把折扇。最早拜师学艺的那几年,做扇子根本养活不了一家人,是妻子卖花负担家用,他对此一直心怀愧疚。“当初和我一起收扇子的人,后来靠倒扇子都发家了,当年几十元收的湘妃竹折扇现在价值几十万元了。”
可是郑高收的老折扇却不是用来倒卖的,他爱若珍宝,悉心研究,对老扇子的扇头着了迷,现在传下来的传统式样的扇头有100多种,北派扇艺还要在扇头上镶嵌兽骨,和南派扇艺镶嵌玳瑁、象牙有着明显的不同,“兽骨并不是名贵的东西,但是镶在扇头上,寓意着‘骨气’两个字,彰显的是北方人的豪气风骨。”
他的心全都痴迷在制扇上,一个梅花钉,一片牛骨,都马虎不得,郑高说:“赚不赚钱还在其次,我做的扇子绝不欺客,不能让玩家挑出一丁点毛病。”就是这种较真的劲头,让郑高和不少爱折扇的文化界名人成了朋友,马季是他最难忘的一位。
那是2001年夏天,郑高在琉璃厂的荣宝斋门口摆地摊,一位客人在摊前流连许久,得知他卖的折扇都是纯手工制作,甚为惊奇,感叹说,现如今竟然还有制卖文人扇子的,真是少见,还逐把比对,爱不释手。
郑高并不认识马季,旁边的人却认出来了,议论纷纷,他才知道眼前是大名鼎鼎的相声演员马季先生。当时,制扇手艺几近失传。市场上能见到的,多是实用性的扇子,用以把玩的文人折扇几乎没有。“马先生当时见到这些折扇既亲切又新奇,兴奋得像个孩子。他一看就是个行家,与我从扇骨谈到扇面,又从扇子谈到曲艺和中国文化。那一次马先生购买了两把红木折扇,此后,他每年都要找我定制折扇。”
很多人不知道,马季先生除了相声说的好,还是位书法家,是中国书协的会员。马季和郑高交往几年,交情日深,为了帮他,亲自题写扇面让他去卖。“一共给我写了20多张扇面,当时卖挺贵,最高的卖了800元。现在真后悔,不该卖,那是马先生和我的交情啊,他去世前不久在外地,还想着给我题写了‘郑高扇庄’几个字邮寄回来。”现在,郑高手里还保存着唯一的马先生送他的扇面,成了他最为珍视的东西。
现在,郑高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将积累了20多年的制扇手艺和经验传下去,他收徒弟传艺不收学费,徒弟做好扇子卖的钱也归自己,即使这样,大多数徒弟也坚持不到三四年后学成出师。“现在的年轻人喜欢扇子的不少,可真正能吃苦、肯安下心来认真学的就凤毛麟角了,有人问我学制扇有没有捷径,我告诉他,没有。钱放在手里不踏实,本事放在手里才踏实。”
他欣慰的是,26岁的儿子继承了他的制扇事业,正在学习扇骨雕刻,小小的折扇上承载的手工艺绝活不止一个两个,每一样都学无止境,这也正是让郑高一辈子痴迷的地方,觉得怎么学也学不够,怎么琢磨也琢磨不透。
郑高说,他觉得此生非常幸运,可以学会制扇。扇子给了他生命中最大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