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剑钊:运河是一座水做的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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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江南,我首先想到的是桥与水。

一座桥,无论是石质的还是木质的,最重要的作用就是连接与沟通。它意欲打破自然的阻挠与分隔,为栖居于大地并渴望自由行走的人们铺就一条空中道路。在视觉上,桥呈现的是一种特有的建筑美,其棱角与曲线凝聚着人类朴素的智慧与想象力,混合了力量与坚韧的美,建造者将生命的诗意一次又一次地落实到石头与黏泥中。古代没有水泥与胶,但古人却发明了弥合度极强的黏合剂——糯米加石灰的沙浆。这种“黏合剂”缝合之后的古建筑不仅异常坚固,耐抗强烈的地震,且具有特殊的耐水性,不少建筑能够屹立千年不倒,有的甚至运用现代的推土机都无法推倒。那么,运河呢?应该是一座水做的桥,它也是一种沟通,打破的是泥土与石头的阻隔。与桥的恒定与安静不同,运河通常呈现的是流动、灵活与适度的喧哗。它柔软却同时拥有厚重,绵远又不失细腻,偶尔有船筏经过,撕破了水的皮肤,但很快就自行愈合了。

以前,阅读刘绍棠的《运河的桨声》以及其他一系列的运河小说,我只是沉醉于小说中的美,为运河人家的淳朴、恬静而感慨,并未想到这运河还有着如此绵长的延伸,甚至和我的家乡保持着隐秘的联系。它(京杭大运河)就像一根粗大的脉搏,北起幽燕的通州,南抵长江流域的余杭,流经了京、津、冀、鲁、江、浙六个省市,贯通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五大水系,让华北平原与长江三角洲有了血脉上的联系。其镜面似的波光不仅倒映着北方的豪放与刚劲,也蕴含着南方的细腻和柔情。

据史料披露,京杭大运河的开凿更多的是出于政治与经济的考虑,是古典意义的一次“南水北调”。而实际上,运河(中国大运河)的开凿也远远早于隋代杨广的登基称帝。当时,江南富庶的物产便通过这条人工的水道,源源不断地运送给由游牧民族转化不久后的北方居民。与此同时,水这种液体在输送物质的同时,也在滋润着南方与北方各自的文化,使其相互学习与吸收,随后在流动中发扬和光大。

行文至此,我想说,诗的诞生与流传堪称人类挖凿的又一条运河,这条河的表面醒目地荡漾着智力与美交织的水波,在粼粼的人文波光中折射着精神太阳的光芒。国人皆知,唐代大诗人张若虚写过一首旷世名作《春江花月夜》,被闻一多称之为“诗中的诗”“顶峰中的顶峰”。该诗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一句带起,铺陈了一幅美妙的景象: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享受着那样的良夜美景,张若虚的内心却滋生了一种宇宙性的孤独,他在时空的坐标上发出了“年华似水”“物是人非”的感慨: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值得一提的是,这里,诗人由空间转入时间,在清丽的诗句中写出了生命的律动,交织着憧憬与怅惘、欢愉与感伤多种情愫。全诗的意境空灵、清明,音韵谐美,画意浓郁,是为“春水浩荡”的千古绝唱,正如闻一多所说,在这首诗面前,“一切的赞叹是饶舌,几乎是亵渎”。不过,与京杭大运河的历史相似的是,这奔流浩荡的“春江”的首开者并非张若虚,而是那“毫无心肝”的后主陈叔宝凿下的第一钎。随后,就有一位同样背负“亡国”恶名的皇帝杨广像续开运河一样,承接了这项工程,重启了一个隐秘的通道,贯通了诗的月光照临其上的艺术之河。这样看来,前述史传开凿了京杭大运河的昏君杨广实际倒是一名文武全才的统治者:早年他南征北战,为大隋帝业鞠躬尽瘁,立下了汗马功劳;登基后,他首倡科举制,为生活于底层的知识分子提供了施展平生抱负的机会。不仅如此,他在为文作诗上也有傲视天下的才能,《春江花月夜》(其一)便是他在恬然自得的心境下挥笔写就的千古名句:

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

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平心而论,这首诗完全脱去了齐梁时代绮靡、秾艳的文风,呈现了一种开阔、刚健、澄澈的质地。倘若做一个设想,将它放在初唐诗歌的集中,那也绝对是翘楚之作。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正是杨广这寥寥二十字对语言的“凿挖”,才成就了张若虚“孤篇盖全唐”的勃发、奔涌,乃至一泻千里的冲决……杨广的另一首诗《野望》有句云:

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

斜阳欲落处,一望黯消魂。

这些水珠般令人销魂的词句,在流落民间数百年之后,有幸被大宋才子秦少游捡到。他掸去其中的尘土,巧妙地嵌入自己的《满庭芳》词,从而焕发了晶莹剔透的新意,在婉约的江河中赓续和拓宽了感伤主义的支流: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

运河自然并非黄土文明独有,欧洲、美洲和非洲的各个地区也流淌着大大小小的人工水道,较为著名的有苏伊士运河、基尔运河、巴拿马运河等,至于举世闻名的水上城市圣彼得堡,更是因分布了网络般的运河,连接了大小涅瓦河而增添了北方的妩媚,享有“北方威尼斯”的美名。前述各条运河,或者起到了灌溉与滋润沿途居民所存身的那一片土壤的作用,或者承担起了民族与民族之间经济上的贸易往来和政治上互相勾连的功能,为丰富人类在地球上的生活起到了血脉性的作用。

有意思的是,在世界文学的历史上,也存在不少这样的“运河”。例如:法国诗人龙萨在1578年出版了一本诗集《致爱伦娜的十四行诗》。他在其中一首诗中如是吟唱:

当你衰老之时,伴着摇曳的灯

晚上纺纱,坐在路边摇着纺车

唱着、赞叹着我的诗歌,你会说:

龙萨赞美过我,当我美貌年轻。

……生活吧,别把明天等待,

今天你就该采摘生活的花朵。(飞白 译)

诗人将生命无常和红颜易逝的观念注入到了作品中,歌颂了艺术的力量。诗歌对时间之剥蚀的抵抗,体现了浓厚的人文主义精神。

这股文艺复兴的诗歌之水流淌了三个世纪以后,越出了法语的堤岸。1893年,爱尔兰诗人叶芝受这位法国前辈的启发,以戏仿翻新的形式表达了自己对终生眷念的女性毛德·冈的一腔深情: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袁可嘉 译)

运河是一座水做的桥,而诗歌是一条词语漂浮的运河。正如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超越了杨广的同名作品一样,叶芝的《当你老了》已因其中高洁的情怀、至深的伤感,更受后人推崇,尤其在中国,它是各类晚会和朗诵活动中被不断以声音亮相的“常客”。那“朝圣者的灵魂”带着它“痛苦的皱纹”开凿了一条特殊的河流,跨越了英语与汉语的阻隔,顺着袁可嘉先生建造的翻译河道,也流到了20世纪末的中国,在方块字的沃土上焕发了新的人性光辉。例如,在诗人、批评家耿占春那里,“当你老了”就泼溅起了这样的浪花:

当一个人老了,才发现

他是自己的赝品。

他模仿了一个镜中人

他从翻开的书里只读自己

其他人都是他镜中的自我

在过他将来的生活

现在隔着雾,他已无法阅读

当一个人老了,才发现

他的自我还没诞生

而在那条名为“西川”的河道上,则倒映着夕阳返照似的灿烂与坚硬:

一个人老了,重返童年时光

然后像动物一样死亡。

他的骨头已足够坚硬,撑得起历史

让后人把不属于他的箴言刻上。

我们从上述诗歌“运河”便可以看出,尽管它们有着共同的源头,但由于流域不同,在各河段的宽窄也不同,流向也出现了差异,河面上漂浮的“水生物”也各不相同。

作者:汪剑钊,本文由“拱宸”公众号投稿。

(本文为“大运河沿线八省市社科联+北京市网信办”联合主办的“我身边的运河故事”征集发布活动来稿。)

责任编辑:陈莉(QC0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