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山:写给河流的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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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城市有一条河流,城市是有福的;一个人的一生,拥有一条河流,他也是有福的。一条河流的命运,可能会干涸消失,正如当年流经我故乡的隋唐古运河,如今已树立起一排排整齐的居民楼;有的会存活下来,正如我身边的这条大运河,穿越这个国家庞大的历史版图,恩泽着两岸的百姓,在夜晚讲述着涛声夜话。我们的一生终究会遇见一条河,无论山高水远,我们在河边行走,最终消失在河流深处。这是我们的命运。

我的童年和皖北平原上一条叫石梁河的河流有关,它承包了我少时所有关于未知的远方的想象。一个少年半裸着黝黑的身体躺在小船上,嘴里叼着一片新鲜的芦苇叶,脸上盖着破草帽,任晚风把小船吹远——反正天黑了是要回家吃饭的。十多年后,我顺流而下来到了杭州,遇见了生命里的另一条河——大运河。徘徊在运河两岸,捡拾历史的碎片,我开始研究一条河的前世今生,在拱宸桥畔搬弄是非,研究韵脚,写一些不明生死的文章。

“我把河流的波浪当作提琴”(艾吕雅《敞开的书》),从石梁河到大运河,多年的行走没有停泊之处,这些流经生命里的河流,那些黄昏时分的宁静和孤独,那些雨季里的波澜起伏和壮阔艰险,便是我一生的命运。我要用我的一生给她写一封情书。

泗州是华北平原上一座再简单不过的小城了,汴河从这里缓缓流过,九百年的喧嚣,三百年的沉寂,那些被岁月剥蚀了浮华而陈歇在这里的雕梁画柱和亭阁楼台已化为历史的淤泥,成就着大片大片的苦涩而疯狂的芦苇。

石梁河是汴河的一条小尾巴,小尾巴上挂满了一串串白色的村庄。田邓庄就是这样的一座小村庄,而我就出生在这里。田邓庄是一条被芦苇荡抬起来的大船,载着我的童年驶向远方。

感谢石梁河,它给了我最初的诗意想象。我曾经给石梁河写了一首诗:

石梁河是我故乡的河流。

黑夜降临,万物生长。亲人们世代集聚在此

在河流里升起炊烟。红白喜事或者快乐或者忧伤

石梁河上溜走了月亮又迎来了太阳

和中国所有乡村的河流一样

她几百年来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阳光温暖大地 雨水丰沛人间

在这个国家庞大的版图上

她从未站起来说话

默默地保存着完整的悲悯和泪水

栖居在石梁河两岸的人有福了。小时候,我总是喜欢跟着奶奶跑到河边打猪草,象征性地拎着一个特别编制的小篮子,一路捡拾春天的花朵和奶奶落下的歌谣。偶尔里面也放着两个鸟蛋和几只死蚱蜢。在小路上走着的时候,我总是喜欢突然钻进野草丛里,让青草彻底湮没自己,仰望蓝天和突然掠过的鸟群,或者趴在地上看蚂蚁搬家、听蟋蟀弹琴,让青草的苦涩洞穿祖传的贫穷和肉体。

这样一个下午下来,我就能把很多的问题想明白了,等到奶奶喊:“山儿呦,山呦,回家喽!”我才漫不经心地从草丛里露出一只眼睛,发现天色已晚暮霭升起了就忽地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土,挎着几乎空空的篮子跟在奶奶后面回家了。

芦苇稍深一些的时候,葱绿的苇群排成密密麻麻的绿色屏障,像从白色的河流里拱起来的天然堤坝,鸟声像铃铛一样挂在这翠绿的屏障上,被一对对渔船的木桨敲响。这是芦苇荡盛产故事的季节。有的时候会突然从芦苇丛里钻出来一对红彤彤的小恋人,身上挂着几片草叶,扭头朝村里跑去——他们好像相亲不久。我们一群“小流氓”从父亲那里偷来一包团结烟、一瓶泗州大曲、一副扑克牌,折断一片芦苇,十多个人围成一个圈,嘴里叼着一根团结烟,打牌喝酒,吃野蒜头和花生米,说王老师的坏话……烟雾缭绕中,冉冉升起那风华正茂的“童年”。

 二

中学的时候,父亲从霸王桥的老渔民那里买来了一条渔船,农闲时就划着船在河里拉拉网捕捕鱼,挣点小钱补贴家用。那时候,弟弟还小,我自然就跟着父亲雨里去风里来了。大雨之后,河里必有鱼情,我们摆着船沿着河岸撒网、下泥鳅笼黄鳝笼,等到黄昏的时候,船舱里就堆满了活蹦乱跳的鲤鱼、草鱼、鲢鱼、泥鳅、黄鳝……那些赶来买鱼的乡亲就蹲在河岸上,一个个伸长着脖子,满脸笑容地给父亲点烟。

随便拿吧,五块钱三条、十块钱八条……那几乎是我一生里见过最多的鱼了。

有时候晚上,我和父亲就要在渔船上过夜,防止那些贼娃子偷鱼偷网。可是天一黑,奶奶给我说过的那些关于芦苇荡的鬼故事,就像池塘里的蛤蟆一样一股脑地跳出来作怪,红红绿绿地扭动着腰肢,一直跳到我们的渔船上。

我问父亲,有没有水鬼。父亲说,胡扯,哪有什么水鬼啊,都是吓唬人的;不过北边水深的地方淹死过一个小孩子倒是真的!那时候他娘一直坐在岸边哭啊……哭声几年来一直没断过。有的渔民说,曾在夜里见到这个孩子爬到他的渔船上找妈妈……

我转过头看一看北面水域,漆黑的芦苇荡像黑洞洞的森林,里面藏满了各种奇异的故事;高粱迎风飒飒作响,田野里的坟墓上好像坐着一个女人。迷迷糊糊到了半夜,我依然小心翼翼地注视着水面,那声音怎么还不叫呢?那女人也不哭了,她儿子没死吗?她儿子会不会爬到我的船上?这些问题像河滩上的杂草一样在脑海里纠缠着,最后被一只突然叫出声音的水鸟解散。

是的,那晚我真的没有听见那女人的哭声。不过,有月亮的晚上河面上倒是美丽极了。月光温柔地撒落,在水面上结成一层薄薄的轻纱,微风吹来,那轻纱就微微地荡漾起层层波纹,像少女睡衣上的褶皱。月光落到芦苇荡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那是青草生长也是草鱼喘气的声音吧。立在苇叶子上的蜻蜓已经劳累一整天了,这个时候也想睡个好觉,稍微一不小心就一头栽进水里。蹲在大鸟窝里的水鸟也叫累了,半闭着眼睛,注视水面的动静,那水里有它们的落日和清晨。渔网里偶尔蹿出来一条鲢鱼,拍水的声音格外响亮,接着另一条鲢鱼也跳了起来……

天色微明,清风拂面,月亮这只大猫已经在河里淹死了。父亲把鱼叉靠在船帮子上,接着又是一根烟,吧嗒吧嗒几大口就吸得所剩无几了。那时候,父亲一心想要把我培养成一个优秀的渔民,继承他留下的这条破船,并继续唠叨着那些关于草鱼的习性——可是,他的儿子和女鬼斗争了一夜,或许太累了,这时候他已经被大片大片的芦苇抱在怀里睡着啦……

后来这个少年便起身离开了石梁河,与奶奶和父亲告别,向南方走去了,走啊走啊,就一直走到了今天的杭州。

忽然就来到杭州了。当我背着厚厚的行李被动车吐出杭州东站的时候,望着远处此起彼伏的楼群和更远处无限渺茫的天空,我告诉自己:杭州,我来了!

毕业是一次伤感的旅行,火车把我们吐向天涯海角。遇见杭州,是我多年修来的缘分。我的一个诗人朋友说,卢山你是有福之人,你看你本科在天府之国成都读书,研究生来到六朝古都南京,工作又落脚人间天堂杭州——你是何其幸运啊?人生只合江南老,我想是的,希望我没有用尽所有的运气。

然后是挤地铁,赶公交,忙着用手机查找路线,奔赴一个个目的地办理入职手续。安顿下来之后,忽然间陷入一种巨大的孤独。

在这座城市,我甚至都不知道脚下的街道究竟通往何处,也不清楚背后流淌着怎样的河流。忙碌的工作逐渐耗尽我初出校园的激情,然而,这仅仅是刚刚开始。未来真的是这样的吗?

在这座城市,赶在雨水来临之前,我四处游走,仿佛黄昏中的鸟儿,对陌生充满激情。为了更好的生活,我试图记住那些街道和建筑的名字,可是刚写在掌心的时候,雨水就弄湿了它们。湿漉漉的黄昏,依然是拥挤的潮水,巨大的楼群是岛礁,密集的人群是水草,我是一只穿行在其中的鱼。

道路在脚下延伸,只是我不知道它的尽头。顺手在路旁的报亭买了一张杭州地图,试图将所有的地址一网打尽。西湖、大运河、钱塘江、千岛湖……我们迟早要见面的。时间会缓慢地生长出我们的爱情吗?远方的恋人,我该如何收敛起我的风信子?思念的藤蔓缠绕我的身体,开出幽暗的花朵。

或许多年之后,我还会记起那个湿漉漉的黄昏,一个从北方赶来的青年人带着毕业的感伤和向往,迷失在杭州的街头。那时候,天空刚刚被雨水擦洗过,街道两边的香樟树吐露着甜蜜的苦涩。

穿过一片灰暗的建筑群,忽然撞见一片小树林和一条缓慢的河流。那时候,我竟然不知道这就是传说已久的大运河。仿佛一种命运,在某年某月的某一个时刻,我们突然撞见了一条河流,然后一生在河岸行走,再也没有走出这条河。

黄昏也忽然明亮起来,映照着岸边的不再开花的桃树、樱花树、玉兰以及那些我始终叫不出名字的树,它们相安无事地挤在一起闹着,有时候也安静得似一个忧伤的诗人。你好,大运河!我叫卢山,来自北方。我跟它们一一打招呼:初次见面,多多关照!请允许我通过这里——以后我们会彼此熟悉。

河边的小道上依然有路过的人,下班的白领步履匆忙,他们白衬衫的领子上落着不易察觉的灰尘;还有一些买菜回家的家庭主妇,自行车摇曳着清脆的幸福;一些老年人踱着步子,聊着家长里短;还有一些跑步的人,来回穿梭在人群——这里俨然是他们的通常的活动基地。对于我这个突然闯进的陌生人,他们并没有显示出多少惊诧——毕竟,在这座城市,没有谁是恒久的主人。

隋炀帝的大运河,宋高宗的大运河,孔尚任的大运河,波浪涤荡之后,草木依然葱茏,只是如今没有兵戎相见和风华烟云,倒成了广场舞爱好者的活动基地和市民们散步、遛狗的最佳场所,历史有时候竟是如此讽刺、可爱。

于是就写下了这首《运河轶事》:

在杭州,提及大运河

有人阴沉着脸,他说话的方式

近似宋徽宗。从艮山门到拱宸桥

一个算命先生在地上摆放着

古人的遗愿清单

在环球中心的灯光魅影中

杭州大厦的白领们用性感的高跟鞋

踩疼了这个纸上的小朝廷

在晚风里垂钓的老人

眷恋的是南宋的几盏灯笼

偶尔一不留神,李清照的词牌

就在漩涡处露出马脚

雨水逐渐茂盛起来,我听见树木和花草掀开屋檐生长的声音。这时候,人群隐去,留下空旷的一片天地。暮色降临,我的头部闪亮。伫立河边,我是一株忧伤的水草,迎着旁边巨大建筑物的阴影悄然生长。

黄昏缓慢地为树木加冕,居民楼里的老人咳嗽一声,吐出几只蝙蝠。厨房里油烟机急速旋转,住在运河边上的诗人幻想在渔民的吆喝声里捕鱼——他洒下的网打成一个个死结,夜里捞出湿漉漉的词语和情书。夜色和潮水在眉宇间勾勒一幅山水画,一只猫沿着河畔逡巡,仿佛夜里沉默的君王。此时,有一个诗人枯坐在拱宸桥上,在指间一片明灭的烟火中,投递下舒羽咖啡馆的第一张明信片。

钱塘自古是“销金窟”,但是在这座南方山林的城市,诗意倒成了人与人之间的通行证。湖山让我们成为诗人。在大运河畔我遇见了一些有意思的人,他们是诗人、摄影师,甚至是老码头的搬运工,来自外省的环卫工人。因为呼吸着运河的气息,他们面庞清澈,内心柔软,像运河两岸的水草和花朵,虽然历数千年枯萎凋零,但未曾有一丝颓败猥琐之貌。

诗人北鱼,一个在体制的公文袋和诗歌的词语里翻滚的“老司机”。他来自海岛洞头,如今常常出没在大运河拱宸桥一带,是舒羽咖啡馆和拱宸书院的老熟人。晚风从拱宸桥抛出第一块石头,他便会从运河文化广场一跃而出。

2014年和北鱼在大运河畔的诗会上认识,我们一见如故,相聊甚欢,然后“诗青年”就这样在我们的“冲动”中诞生了,并逐渐成为杭州乃至全国的一个不可忽视的文艺平台。后来我们迎来“诗青年”的几位小伙伴——从事出版行业的极其低调的诗人子禾、音乐才子袁行安、古筝师兼美女诗人云岑、身为律师却具备极高诗歌水准的施瑞涛、从事媒体事业的诗人双木、追求着自己的诗和远方的暮小岑、正在英国读文学博士的萧楚天、大学教师李俊杰,以及数百位热爱生活和文学的拥趸者。

我们无数次在灯火辉煌、烟熏火燎的胜利河美食街,研讨那些关于诗歌的韵脚和词汇,以及诗青年的鸿鹄之志……一杯啤酒下肚,我们的青春冉冉升起,成为胜利河畔夜空中最亮的星……

在运河边,我遇见了越来越多的诗人,拱宸书院的掌门人任轩、老顽童赵思运、安静得像一个禅者的泉子……运河两岸的居民楼拔地而起,诗人们依然在桥西直街闲庭信步,喝酒,吹牛,研究一个词的前世今生。他们就像一台台往事的收割机,在大运河畔飞鸟散落的黄昏,在穿越大兜路历史街区走向“江南驿·七年吧”咖啡馆的路上,他们带着词语的利刃,兀自划向一个个长满岁月花草的黑夜。当然,大醉之后,生活仍在继续,当拱宸桥的灯火点燃桥西直街的第一盏忧愁,诗人的胡渣子在黑夜的泥土里一根根苏醒并发出中年的叫喊。

运河倒影

在抵达拱宸桥前,被一树繁花搁浅

他犹豫不决,阴郁的表情装满了历史的叹息

泥沙皆来试探究竟,波澜中是否安歇着

隋炀帝的帝国之梦?沿街的游人喧嚣

茂林修竹之间漫步的必定有他走失的小爱人

在巨大的倒影中,索性有人饮酒,畅谈又咸又腥的往事

午间小院繁花落满台阶,诗人梦见乘船贩卖时光

运河波澜刚刚打湿他们初见时的裤脚

一座城市有一条河流,城市是有福的;一个人的一生,拥有一条河流,他也是有福的。屈原的汨罗江是一种无奈,项羽的乌江是悲壮,王勃的洞庭湖是潇洒,杜甫的长江是凄怆,那么,我们的河流呢?这月亮千里雾霾弥漫的人世间,终究会有一条河流出现在我们的生命里,温暖这些莽莽苍苍的死生和沉沦。

情书

这些年,我忽然沦为江河的过客

和车站的主人。在一座座陌生的城市里

交换着方言。而如今我始终无法把故乡的大柳树

移植到杭州的小区门口。我所遇见的每一条河流

都没有像石梁河这样一个好听的名字

这些年,每一次远行,在生活里翻山越岭

那路上的大河奔流,每一次沉默的哭泣

我所遇见的每一株草木和花朵

都是我写给故乡石梁河的情书

一条河流的命运,可能会干涸消失,正如当年流经我的故乡的隋唐古运河,如今已经树立起一排排整齐的居民楼;有的会存活下来,正如我身边的这条大运河,穿越这个国家庞大的历史版图,恩泽着两岸的百姓,在夜晚讲述着涛声夜话。我们的一生终究会遇见一条河,无论山高水远,我们在河边行走,最终消失在河流深处。这是我们的命运。

是的,无论我们沿河而上或者顺流而下,总会有一条河在尽头等待着我们,替我们提前安排好这一生的命运。泅渡、搁浅是河流的馈赠;总有人渴望上岸,告诉自己再也不会踏进同一条河流。或许上岸之后,我们开始怀念背后的那一条河流,那曾经洗干净我们手和脚的河流。正如现在我站在杭州的大运河畔,开始遥望着我遥远的石梁河——那河畔已经被新农村建设的推土车夷为平地的田邓庄,那村庄里升起的温暖的炊烟和炊烟里那个不明生死的贫瘠少年……

作者:卢山,本文由“拱宸”公众号投稿。

(本文为“大运河沿线八省市社科联+北京市网信办”联合主办的“我身边的运河故事”征集发布活动来稿。)

责任编辑:陈莉(QC0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