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人也:从江郎山下到运河南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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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出生于浙江省至今唯一一处世界自然遗产地的我来说,江郎山带给我的感觉是挺拔和依靠,开门就能见山,丘陵地带的起伏给我舒适感。而水给我带来,则是不安全感,时至今日我也只能是一个旱鸭子。这种感觉在我来到运河南端发生改变,河道上人工的痕迹带给我踏实的温度。

大学毕业后,我便来了杭州,这座城市每一个角落都那么新奇。每个周末,我会坐着公交车从城市的最西边出发,去往城市的南边、东边、北边,我希望自己能够尽快融入这座城市。西湖的优雅让我迷恋,如镜的水面衬托出杭州的闺秀风范,它的周边都有繁华的商业支撑。当我某日漫步在运河边,感受着这条河流的沉默与灵动,让我有了归属感。它像一根脐带,连通着杭州与外面的城市,而我跟这条河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当我第一次踏上拱宸桥的阶梯时,仿佛踏在老家小巷的青石板上,每一个磨平的棱角都有脚步的温度。这些石头,记录了这座城市乃至这个国家多少的兴旺交替,多少的沧桑耻辱,又一次次地背负起人们的理想,强撑起这个城市的繁华。城市里到处都是橡胶车轮摩擦柏油路的声音,这些生硬的配合全然不及人的脚步与石板的交合,那么熨帖,没有一丝不和谐的声响。

于是,我变成了运河的常客。在这条河边,我认识了很多与运河有关的朋友,有些人拿着相机,有些人拿着笔,有些人用脚步一次次丈量此岸到彼岸的距离。我们都曾在运河边相遇,可能相互不识,但是脸上都露出对这条河流的迷恋。我们在这边喝酒,那些疯狂的诗人啊,用一次次的“盖帽”在运河边留下“到此一游”的印记。我们三五成群,十人一桌,从黄昏聊到深夜,把鱼的美梦搅扰,偶尔也有几只乌龟出来望风。我赶上了这些诗人最后的青春,饮酒让那些夜晚有了热烈的气息,人们大声说话甚至争吵,拂袖而去之后,第二天又全然忘记。那些提前离开的,总是受人诟病;因事无法赶到的,总免不了一通通电话的骚扰。

他们不只在运河边喝酒,还在运河边写诗,在运河边摄影,这条河流的阴晴圆缺,都有人细致地记录。河流的狭长让周边的人们没有距离感,去西湖边散步太远,人又太多,而去运河边散步,成了周边居民的第一选择,住在世界文化遗产区域成了一种惬意的享受。曾经有个朋友说,在西湖边买房子可能这辈子没有机会了,但是住在运河边还是有很大可能的。虽是玩笑,但也是事实。

河面清洁工作

运河之美,在于它的独特韵味。被现代化交通工具包围的人们,或许乘坐过快捷的飞机,或许乘坐过准时的高铁,或许还会自驾游,不过我想你可能没有坐过水上巴士。家住杭城的人们,好些便是乘坐着这种水上公交上下班。水上巴士在运河上来来往往,你也就能理解杭州这座城市的情调了。现在每当有朋友想来杭州玩,我都会推荐他来运河边走走,看看这条河道的沧桑和独特。我们脚下的土地,可能是千百年前我们前辈所凝聚的血汗,这条河道让人有敬畏感。

乘坐有着“运河广角镜、流动风景线”之称的运河漕舫船,脚下是灵动的流水,眼前是两岸的秀美风光。江南之美,或许就在于她的婉约与内涵,徜徉在千年古运河上,看货船往来繁忙。当游船缓缓行驶在河道里,两岸的现代化建筑与古代白墙黛瓦交相呼应,宛若置身于时代的交界处,幻想着古人的生活方式。在运河边生活居住是如此惬意美好,闭上眼睛,仿佛身上的衣服鞋子都变成了汉服,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一个城市不应该只有快速的发展节奏,也应该有缓慢的生活方式,就像河岸上有匆匆的行人、急速驶过的车辆,在运河上也应该有缓慢的游船,寻找些许被这个城市遗落的东西,追寻那些消逝已久的内心生活。空闲的时候,我会顺着这条运河看一路的风景,去找寻它的文化精髓,也因为有了这个独特的载体,运河在我的内心里有了另一番地位。

有空的时候,我喜欢沿着运河从北往南走,看看岸边的老建筑,也逛逛小巷。拱宸桥西的小河路西侧前后昼锦里之间,就可以看到一座稍显陈旧的建筑,不太被人注意的小字——“桑庐”写在院墙门外,比起不远处的运河流水悠悠,在巷中的它显得有些落寞。对于这座传统院落式建筑,翻开杭州的蚕桑史,你就会发现它的独特魅力。桑庐是杭州近代较早提倡科学养蚕的蚕种场,引进和传播了当时日本先进的蚕桑技术,对杭州、嘉兴、湖州一带的蚕桑业发展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它是中国为数不多的主要由妇女创办的民族企业,在妇女的解放发展史和民族资本发展史上都具有较大的意义。

院子青砖红柱,白墙绿庭,依稀可见。四合院式的建筑在南方显得独特而典雅,在运河边古街古宅、民风民俗日渐消失的今天,桑庐对于我们来说是极其珍贵的历史遗存,它是运河边的美丽注脚,昔日的繁华热闹点缀着运河的潺潺流水。走在院内,还能从里面的旧物件里感受到当年的机杼声声,工人们在里面养蚕忙碌。岁月如流,现在安静地躺在运河边的老房子桑庐里,与运河相依相伴。

运河游步道的枫叶红了

桑庐的落寞有着独特的历史原因,而河对岸的洋关,则是这座城市的痛点之一。鸦片战争后,清政府在通商口岸设立海关,在列强入侵后,为帝国主义国家所控制,杭州洋关就是其中之一,拱宸桥一带遂成为帝国列强经商、投资、掠夺的乐园,与其说是洋关旧址,不如说是一段列强入侵的固态耻辱史。

当时杭州“海关”的全称为“杭州关税务司署”,即人们所说的“洋关”。如果不留意,或许你不知道平日里治病救人的医院竟是洋关旧址。位于温州路126号的杭州市第二人民医院内,就是当年的洋关,红色清水砖砌成的歇山顶建筑,卷帘式大窗,静静地藏在绿荫里,尽管经历了一百多年风吹雨打,但是依然屹立在别致的时光中。

洋关至今留存三幢房屋,北楼现为医院总务办公室所在地,东楼作为院方培训学员的宿舍,南楼是医院的药品仓库。三座建筑呈“品”字形分布,间有后期构筑的医用建筑。东、南、北三座楼平面矩形,皆为二层砖木结构,立面多采用仿英的“券廊式”,屋顶坡形,出檐短浅。旧建筑只是个躯壳,你即便在里面待上三年,也无法还原它当年的精气神,即使历史上再详细的记载,也只是一堆冰冷的数据,没有温度,没有血肉。而当我一次次走近它时,能感觉到历史的对望,静默无声,不忍转身。

当我站在桥西直街,站在巷子口朝里望去,不是笔直的弄堂,也没有喧闹的店铺,让这条小巷显得干净而空灵,可以想象若是下雨时来到此处,将是怎样的景象——雨点打在瓦片上发出闷闷的击响,狭长的巷子越发显得清冷。一把油纸伞静静飘过,默默彳亍的脚步,却没有因雨而来的愁怨。雨水顺着伞沿淌下来,细密地结成了一卷珠帘屏障,围起一方天地。

于桥西直街河畔练琴的小女孩

巷尾的一家面店,简陋得只剩下几张桌椅,一看便知是巷子居民开的,制作的都是老底子的杭州味道,杭帮菜的风格在这里得到体现。说不上有多高的档次,但是家常小菜的味道会让你回味。此情形不像做生意赚钱,倒像延续和传承一种生活方式,一旦花下时间的,皆是留人的真诚。

光线在巷子里切换角度,岁月的根埋在墙角,藤蔓爬满了斑驳的墙,在运河边诉说着各自的故事。探头进去,你会发现,这些建筑外观保持着老底子的风貌,里面都做了现代化的改建,新添了厨房、卫生间,以及水、电和燃气管道,样样齐全,有些人家地面都铺上了瓷砖。不少改造前住在这里的老居民,都特意地搬了回来,依旧是离不开老底子的情愫。

清早,当天还灰蒙蒙时,就有叫卖声传来,留下划破天际的清脆呐喊。天抹白时,又有挑担卖菜的小贩沿街叫卖,菜叶上还积淀着没睡醒的露珠,许是被叫卖的声音惊醒,跳起来落到那石板的凹纹中,融了进去。人们洗漱后的水从街边的木门缝里倒出来,石板路上顿时湿了一大片。也会有雨铺天盖地地浇下来,惊散街上簇拥的人群,人们蜷缩着倚在狭窄的屋檐下,看着石板上的雨水汇成洪流,匆忙地向前奔去。

街两边的房子早已翻新,但样式还是老式的。一排排的木板门,雕花的对扇门,这在从前住的都是大户人家。房里的住户换了一家又一家,人们很难猜到,以前是谁住在这间宽敞的堂屋内,是谁在对面的阁楼上哭泣,是谁在酱园制作酱料,又是谁的裁缝铺子开在街中央。

运河边的街区都有着自己的定位,有点类似的是路边皆种着高大整齐的梧桐树,郁郁葱葱,沿岸还设有一些坐凳和临水平台,供人休憩。桥西街区上的工业遗存随处可见,而大兜路上则有香积寺,梵音在寺庙上空环绕回荡。走在绿荫下,看着运河上来往的船只,心境立刻变得平静起来,在这里丝毫感受不到隔岸城市的喧嚣。

记得第一次遇见它是2013年的盛夏,短袖白衬衣,后背贴着从小巷子里吹来的微风,凉意沁入我的皮肤,我沿着小巷走。这个画面的整个过程像一个电影特效镜头,黑白画面的底色,被夕阳和岁月侵染成浅色的墙面和房屋,我的思想坠在了小巷石板路的缝隙里,一块一块石板砖,潮湿而铮亮。

巷子内的房子,都是按照原来的结构修缮,每幢房子都有个小门,进去后有天井、院子,给人一种纵深错落感。这次我又来到这里,站在屋檐下听雨,巷子尽头的梧桐树把这场蝉鸣里的雨站成雨景,想起了有次翻书,看到一个词“暖巷”,我觉得这个词是属于它的。暖,是的,多好的一个字。这些街道,保存着这个城市的完整记忆,也有那些繁华建筑群所无法包容的大文化,还收留了我的那段孤独时光—我从小就喜欢小巷里的市井味和陌生方言,彼此陌生,却又相互友好。

码头工人雕塑

如今,我站在运河边的某块玻璃后面,回望这段至今延续的运河记忆,已经是深秋的黄昏,那些走过的运河街巷,下过雨的青石板路,应该安静湿润,青苔开始伸出贪婪的舌头,吸食着大口的新鲜空气,我的脚步一次次掠过它们的身体,它们也一次次感受着我的存在,向我诉说隐藏在缝隙里的故事,而我,也会一遍遍向别人诉说。

作者:方人也,本文由“拱宸”公众号投稿。

(本文为“大运河沿线八省市社科联+北京市网信办”联合主办的“我身边的运河故事”征集发布活动来稿。)

责任编辑:陈莉(QC0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