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文化带·园丁笔记 | 偷艺

2018-11-15 15:15 千龙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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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春光

这一天,一个要饭的年轻男哑巴来到了京西永定河畔的琉璃渠。

哑巴岁数不大,一身已看不出颜色的破衣烂衫,趿拉着一双露着脚趾头的破布鞋,一头像蒿草一样蓬乱枯槁的长发随意生长,脸和手不知多少天没洗过了,黑乎乎的。哑巴左手拿个豁牙裂齿的青瓷碗,右手拎个破包袱,只有他的两只眼睛看上去清亮有神。

哑巴进村后径直奔了村东头琉璃窑场的商宅院,窑场主六爷赵春宜就居住在这里,他乐善好施在远近是出了名的。

赵春宜正靠坐在上房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下人进来忙向他禀告哑巴的事。

六爷让多给他点吃食打发了,可哑巴还是不走。

“带他进来,看他到底要干什么。”赵春宜心善。

哑巴被带到了六爷的面前。进得屋来,哑巴竟很懂礼数地向坐在椅子上的六爷深深鞠了一个躬。六爷看了看哑巴,哑巴也上下打量着六爷。见六爷岁数并不很大,五十多岁,中等身材,瘦肖而干练,一脸的和蔼与慈祥。

“我说话你能听得见吗?”

哑巴不聋,使劲地点点头。

“你来讨饭,得到了吃食,为什么还不走?”六爷一脸的严肃。

哑巴摇摇头,用手指蘸着唾沫在地上写了“干活”二字。

六爷明白了,点点头说:“窑场里的活儿可是又脏又累,你受得了吗?”

哑巴坚定地点点头,他还摞起了自己的袖子,显露了一下自己胳膊上的肌肉。“那好,粉料场正缺人手,明天你就去粉料场粉料吧。”

哑巴听了,又给六爷鞠了一大躬,然后他捧着自己的破包袱来到了六爷的八仙桌旁,把破包袱轻轻地放在了上面,又推到了六爷的面前。

六爷有些莫名地问:“送我的?”

哑巴闭着嘴唇认真地点头。

六爷觉得哑巴很有意思。破包袱被一层层打开,一共包裹有五层之多,当最后一层被打开的时候,一座精美的琉璃三彩观音坐像便展现在六爷的面前。六爷惊得目瞪口呆,细细地端详,琉璃坐像真的太精美了,虽然只有一尺多高,但它透出了久远年代携来而今挡不住的精湛技艺。无论从坐像的神态表情,各部位的匀称比例,还是釉色的协调圆润程度,无不体现着高超精湛的技艺。六爷是琉璃赵的传人,见过精美的琉璃制品无数,但也很少看到如此技艺高超的琉璃品,而且六爷知道这座琉璃观音坐像还是旧时的老物件。六爷心下甚是欢喜,脸上却还保持着久经世事的平静,不过他对面前的这个邋遢的哑巴已经刮目相看了。

第二天,哑巴在琉璃窑的粉料场开始上工了。洗了澡、梳了头、刮了脸、换上了窑场的工作服,哑巴像是换了个人。

窑场里琉璃的烧造技术与生产是一道相当复杂的工艺流程,要经过采矿、筛选、粉碎、淘洗、炼泥、制模、制胚、精雕、烘干、胚烧(素烧)、施釉、彩烧等二十余道工序经高温才能烧制而成。琉璃制作分工细致,分为上三作、下三作。上三作是烧造琉璃的主要部门,即负责产品设计、图纸、制模子、成型的稳作,烧窑看火候的窑作,配制各种色彩釉料的炒铅房。下三作,就是技术含量较低的筒瓦作、板瓦作、忽头作,以及粉料、沤料、装窑、出窑、供应燃料等活计。

选料和粉碎在窑场里是最低等、最没技术含量的活儿,活茬儿又脏又累,可哑巴却没有丝毫反感,每天不声不响地按点上下工。烧制琉璃胚胎的材料是一种页岩土(坩子土),哑巴每天都要把牲口用鞍子从采矿场驮来的原料中不合要求的细心挑捡出去,然后把筛选剩下的矿料用铁锹均匀地散在空场上进行晾晒,使其中的水分完全蒸发。原料晒好后,哑巴就轰着毛驴,拉着地石碾在矿料上细细地碾压,一圈、一圈,一丝不苟。师傅告诉他,烧造琉璃对粉出的原料要求极高,要细得和吃的面一样才行,然后把叶腊石粉按比例掺入坩子土,进行均匀混合,哑巴把师傅的话一一记在心里。

哑巴在粉料场干了满三个月,六爷就让他去了淘洗炼泥房。这里也是卖力气的活儿,不过比起粉料来更有了一定的技术含量。炼泥是在屋子里进行的,如果烧琉璃的泥和不好,会直接影响到琉璃的质地。哑巴看到大屋子里砌着几个大池子,一角上还立着几口大缸,洇泥就在池子和大缸中进行。这里的师傅是个姓张的精瘦男人,他交给哑巴如何去干。

“洇泥的时间一般七到八天为宜,这样坩子土就能充分地吸收水分,开始注入水的多少以土中之水饱和为好,随后可根据实际情况添加水。”

哑巴听得很专注。

“洇完泥后就要炼泥了,得用咱们这双脚去踩,要穿上大裤头,光着脚丫子,或穿个长筒的靴子,把泥翻来覆去地踩来踩去,就像揣面一样,使泥反复均匀滋润方可,炼泥炼泥,把泥锻炼出来劲道才好。”

哑巴听得入了迷,若有所悟地点着头。

没过几天,哑巴在炼泥房就干得很熟练了。每次炼好泥,哑巴都会帮着把泥运到坡上窑场的稳作去,这样他就有了和稳作接触的机会。

窑场在琉璃渠村南依山而建,像梯田一样,稳作、窑作、炒铅房等重要部门都设在山坡的上半部,下三作则都是在山坡的脚下。每次来了,哑巴总在那里这儿看看那儿瞧瞧的,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

“哑巴,没事别瞎瞅,这可不是你学的,快回去!”有匠人劝道。

时间久了,稳作里的匠人就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哑巴在炼泥房一干又是三个月。

六爷的老母亲冯氏要过八十大寿了,一家子上上下下忙活开了,就在商宅院里办,净扫庭院、挂彩布彩灯、搭大棚、置办一应的酒食。赵春宜是出了名的孝子,家里又很殷实,他要把老太太的寿辰办得风风光光。

这天就到了冯老太太庆寿的正日子,赵家院里院外好不热闹,大家进进出出地前来拜寿道贺。前院里整齐地排满了八桌,菜肴是琉璃渠的老规矩“十二八”,十二个盘八个碗。但六爷的十二八和普通穷人百姓办事的十二八不能相提并论,普通人家,为了好面子,只是凑够这个席面上的盘碗数就行了,而六爷的十二八,那可都是干货菜肴,鸡鸭鱼肉、熬炒咕嘟炖样样齐全。

冯氏老太太稳坐在正房的太师椅上,满面红光地接受着人们的拜贺,她不住地颔首微笑以示答谢。拜完寿的人就到前院里轮流坐席,主事的嗓音清晰洪亮:“为给老寿星庆寿,晚上六爷还特意邀请了六合班,在村里长桥的戏台子给大家唱上两出山西梆子的折子戏,大家都去捧场呀!”

就在这时,哑巴来了,他背上背个小包袱,看上去风尘仆仆,头发有些凌乱。哑巴进得正房,放下包袱,向老太太磕头拜寿,然后将背着的小包袱双手举向老太太。

老太太正疑惑间,一旁的赵春宜说:“娘,他是个哑巴,在咱窑场里上工,这包袱里面肯定是送您的寿礼。”

哑巴听了,一个劲地点头。

老太太仔细地打量着哑巴,哑巴也仔细地看着老太太。包袱被慢慢地打开了,共五层,当最后一层被打开的时候,冯老太太惊呆了,一尊精美绝伦的琉璃菩萨坐像展现在大家的面前。坐像体态丰满,表情含蓄自然,工艺细腻精湛,釉色明快和谐,懂行的人一看就知道是有年头的旧时物件。赵春宜一眼就看出,这尊菩萨坐像和上次哑巴送给他的那尊坐像是出自同一个年代、同一个地方的。

“谢谢孩子,我会把菩萨供起来。”

哑巴没事的时候就爱往窑上跑,他喜欢看那烧窑时上空弥漫的浓浓烟雾,喜欢看窑里熊熊燃烧的火焰,喜欢看一批批的琉璃制品被装窑和出窑的情景。多么神奇,那一坨坨的黑泥经过一道道工序,最后竟变成了光彩夺目的艺术品。

六爷知道了哑巴的事,就让他到窑上去帮着装窑和出窑了。

时间不知不觉地就到了年根,村里过年的气息越来越浓了,家家户户都在杀鸡杀猪宰羊和忙着采买年货。村里正月十五之前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劳动了一年的人们该好好放松休息一下。村里的戏班子、乐班子、老道会、九龙山茶水老会、五虎少林会等都要在这正月里大显身手。尤其是专唱山西梆子的戏班子六合班,正是琉璃窑主赵春宜资助的,每逢正月都要唱上几天的大戏,生旦净丑粉墨登场,引得方圆几十里的人们都赶来看。

年根儿的京西大集好不热闹,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吃的喝的使的用的,卖什么的都有。哑巴也去了集上凑热闹,买些心仪的物品。

大年初一,哑巴去了六爷家拜年,然后无事便去村里逛逛。

初八这天,六爷的心情不错,晚上喝了不少的烧酒。吃完饭,他派人把哑巴单独叫到了房里说话。

“知道单独叫你过来为啥吗?”

哑巴摇头。

“想不想在窑场里学点烧琉璃的真手艺?”

哑巴的眼睛被点亮了,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忙不迭地点头。

“咱们的手艺是很少外传的,我早见你是个有心人,粉料、炼泥、装出窑都学得差不多了吧!”

哑巴听了,深深地把头低下去。

“你别害怕,没看我也有心成全你?”

哑巴使劲地点头。

“学了真手艺,要有良心才好!”

哑巴“扑通”一下子跪在了六爷的面前,认真地磕了三个响头。

过完节,琉璃窑场重新开工,六爷让哑巴去了坡上的稳作上工。

哑巴是个很勤快的人,干活从不惜力,学什么又极认真,还特有眼力见儿,稳作里的师傅都爱教他些实在的手艺。有时六爷也会到稳作来,也常给哑巴指点一二。

窑场里对上三作的琉璃匠人的要求非常高,他们要掌握稳作十字诀:抠、铲、捏、画、烧、装、挂、配、看、返对应的技术,这些技术易学难精,到一定程度就要看个人的悟性了。如要想在烧造琉璃上融会贯通,掌握绘画、雕塑、用色、看火候等几十种工序技术,那会更难,需要匠人多年的努力才能达到。尤其配制釉彩,是琉璃烧造上三作的重要工序,技术含量极高,它决定着琉璃品的成败。其配方是琉璃赵家世世代代祖传下的技术秘密,每辈儿只掌握在像六爷这样的琉璃赵家窑上主事的一两个人手中。

哑巴常溜达到琉璃渠村口的三官阁下,这里是西山古道的必经之路,行旅、商贾、驼队都要从阁下通过。哑巴爱在这里看来往的人们,男女老少,三教九流,留意看他们的喜怒哀乐。村人说哑巴是个有意思的人。

哑巴当上了窑场里的司帐。这可不是窑场一般的职位,他可以参与窑场所有项目的设计、生产、安装和结算。六爷不傻,他当然有自己的打算,他想把自己最小的闺女菊花嫁给哑巴,招哑巴做上门女婿。六爷觉得哑巴除了不能说话外,其它方面没啥不好。六爷还发现哑巴的记忆力很超长,只要你跟他说过一遍,他就会牢牢记在心里,账面上的事也从没出过差错。

一天,六爷对哑巴说:“我打算把小女儿菊花许给你当媳妇,你可愿意?”哑巴听了,不住地点头,脸上露出了憨憨的笑。哑巴见过菊花,可是个水灵的人。那以后,哑巴常会来见见菊花,还给她买东西。

秋上,与“样式雷”合作,琉璃窑场出色完成了一批大活茬儿。晚上,在村里的老烧锅,哑巴和六爷喝酒。这里的烧酒很有名,劲而不烈,回味绵长。六爷毕竟年长,喝得有些多。

两人喝完酒走到街上的时候已是深夜了,哑巴费了老鼻子劲才把东倒西歪的六爷搀回了家。就是这次给六爷送回去的时候,哑巴第一次见到了那些记在一个发黄的老帐本上的琉璃各色釉色的配方。

“这可是赵家祖上传下来的东西,是我们的命根子……”六爷拿出一个账本,话还没说完,手一摊,竟歪在太师椅上打起了呼噜。

哑巴知道六爷酒醉睡着了,他小心地打开老帐本,于是他第一次见到了里面详细记录着的那各色釉色的精确配方。哑巴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他的呼吸都已经不均匀了,他觉得这是老天爷给他的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知道他必须抓住今天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去尽量记下这些数字。好在配方不多,三十几个,他使劲地记了两遍就背下来了。随即,他把老帐本又放回原位,悄悄退出来,轻轻掩上房门,快步出了院子,消失在了黑沉沉的夜里。

第二天,哑巴就离开了琉璃渠窑场。他去向六爷和菊花辞别,他让菊花再等他两年,说还有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要办,办好后就回来娶她过日子。明白哑巴的意思后,菊花嘤嘤地哭得像个泪人,气得六爷面色铁青。哑巴狠着心走了。

哑巴走后,看着日渐憔悴的菊花,六爷的心都碎了。

菊花也很宁,家里打算给她另找人家,她就是不从,偏要等哑巴两年后再说。

哑巴走后第二天赵家上下才知道,哑巴走时还将原来送给六爷和老太太供在赵家的那两小尊琉璃菩萨坐像也一起悄悄带走了。

幽州西北七十里的山莽中有一座辽金时期建造的椒灵禅寺。

时隔两年后郭禄子又来到这里,他又见到了方丈。方丈正在蒲团上静坐,郭禄子轻轻放下肩上有些沉重的包裹,恭敬地俯身行礼。

“阿弥陀佛,快起来说话吧。”

郭禄子起身说道:“多谢方丈当初的信任,今天我将那两尊带走的菩萨像物归原主,它们完好无损。”

说着郭禄子打开层层包裹,露出了那两尊精美的琉璃菩萨坐像。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方丈,我现在已经学艺有成,今天回来就是要履行我当初对佛祖和方丈您许下的诺言的,我要尽快将罗汉殿那遗毁的一百多尊琉璃罗汉像全部重新烧制出来,使这五百罗汉恢复那昔日的风采。”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当初先后两次让你把寺里的两小尊辽金菩萨坐像带走,老衲也是有私心的,罪过、罪过。”方丈看着那两尊完好的琉璃坐像接着说,“希望你能很好地完成当初的承诺。”

“还有一事请求佛祖的宽恕。”郭禄子于是就把自己两年来如何装成哑巴学艺的经过向方丈讲了。

“阿弥陀佛。”方丈听了微微低下了头。

郭禄子叹了口气接着说:“赵家对我很好,做完寺里的事后,我一定要回到琉璃渠去,我会竭尽全力帮着赵家做好窑场上的事,我不能做个无情无义之人,否则佛祖也不会原谅我。”

“阿弥陀佛,你能这么想和做,老衲也会心安的。”

据说,郭禄子根据寺里的图本烧造的琉璃罗汉像,各个栩栩如生,达到了很高的艺术境界,完全可以和原来的老物件媲美。

郭禄子雇了两峰骆驼和一匹马,风尘仆仆地赶了两天的路,这天下午终于进了琉璃渠村口的三官阁,这已经是他离开这里就要满两年的时候了。

郭禄子看上去明显地消瘦苍老了许多,但精神还是蛮好。他牵着马带着两峰骆驼进了赵家的商宅院。离开两年时间,这里就显得没落和冷清了许多。有人早已向六爷禀报。

听了禀报,赵春宜浑身像蜂蛰了样的一哆嗦,随后就阴沉下了一张脸。

郭禄子走进来,见到坐在正座的赵春宜,俯身就拜:“窑主一向可好,小的回来了。”

听见哑巴说话,惊诧了在场的所有人。

“我叫郭禄子,是山西人,不是天生的哑巴,小时候因得了一场重病才哑了,逃荒来到这儿,多蒙您的收留和培养,还要把菊花嫁给我,我怎么配得上她?离开窑场后,我走遍了南北许多地方,终于在一个名医那里得到了治我这病的祖传密方,调治了半年方才见好。”

六爷听了,脸色略微有些缓和。

“在窑场所学的技艺,我一点都不敢荒废。在椒灵禅寺,那里的方丈还把寺院珍藏的一本古书上的铅色釉的配方传给了我,使我才能够完整地烧制琉璃。这次我还带了自己烧造的一尊咱家老太太的坐像,不知您看了是否满意,她老人家还好吧!”

“半年前就过世了……”

郭禄子听了,鼻子一酸,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郭禄子让大家到院子里,他叫两个人轻轻抬下附在驼背上的一个大包裹,慢慢地放在地上。然后他上前一层层地将包裹打开了,一尊近一米高真人大小精美夺目的琉璃坐像展现在大家眼前。那是一位慈祥的老人,脸上的皱纹、头上的白发、和蔼的目光、逼真的形态,简直就是赵春宜母亲冯氏老太太的再现。从琉璃烧造的技艺上说,坐像胎土细腻润泽,人物形态把握精准,刻塑雕画沉稳中见着功力,釉色准确柔和明快,和谐统一,这个琉璃坐像达到了一个很高的技艺水准。

“娘……”望着眼前母亲容貌再现、栩栩如生的坐像,赵春宜扑通一下子就跪在了它的面前,声泪俱下。

在这年的金秋十月,菊花和郭禄子喜结良缘。

永定河畔有一个千年古村琉璃渠,琉璃渠村里有一个世代烧造琉璃的世家琉璃窑赵,他家祖传了几百年的烧造琉璃的手艺,一直流传至今。

(作者:赵春光,北京市大峪中学教师)

责任编辑:王漓鹂(QF0015)  作者:赵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