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6日中午12点半，陈丹青老师忽然现身“优酷”，为《局部》第3季《伟大的工匠——意大利文艺复兴湿壁画》做收官直播。闻知消息赶紧扑过去，录音笔一字一句录下来，一个音节都不舍得丢弃。
自1月8日第1集上线，到4月1日第12集播出，一周一会，《局部》第3季是这个特别的冬春、那些幽闭日子里视若珍宝的陪伴和慰藉。
最难忘第6集——《壁画与慈爱：锡耶纳阶梯医院》，我看了好几遍，甚至一帧一帧听写下陈丹青老师的解说词：
“十九世纪浪漫主义写实绘画，描述死伤总会凸显人间的悲惨。而十五世纪壁画中的医院场面，看过去毫无苦相。画家瞧着病人的穷愁，医生的善良，可怕的伤口，阶梯的神迹，一概是那种天真的目光。”
“这就是为什么我总要给大家介绍次要的画家。有时候他们的诚恳和好心肠，胜于大师。”
当2月19日前后疫情特别严峻时，他们特意调整了播出排序，提前推出以上这集。正片前添加以下字幕：
“疫情当前
谨提前推出本集
向所有奋战一线的白衣天使致以敬谢”
自述：我不知道讲得对不对
大家好：
《局部》第3季是在非常戏剧性的情况下播出的。1月8日刚上线时，大家不知道疫情这件事，到了过年，第3、第4集上线时，全国都知道了。
所以观众可能记得，第6集《壁画与慈爱：锡耶纳阶梯医院》前面放了一小段视频，是当时手机上流传的——一位戴口罩的留学生在意大利佛罗伦萨街头支了一块牌子，意中英文字写着“我不是病毒，我是人类”。当时的意大利很太平，路人不断跟青年握手拥抱。那是中意青年联合会在2月2日街头拍摄的实景。我看了很感动，就放在节目前面。
到了3月底，第12集要上了，正是意大利疫情最猖狂的时段，我和导演商量后，在这集前面又加上一小段视频，“为意大利心痛，为意大利骄傲，为意大利祈福”。
4月初，我忽然得知38年的老朋友在纽约也走了。他名叫章学林，也是木心的好朋友。31年前，就是章学林和另一位同学李全武一起说服木心讲《文学回忆录》。在座的朋友要是看过《文学回忆录》，里面有他的名字。
我回国20年，每年回纽约差不多都是他接我送我。非常熟的老哥们儿。他的儿子先被传染，他照顾儿子，自己也染上，很快就走了。我不能去看他，不能去送他，当然很难受，再也见不到他了，下次回纽约只能给他上坟。
所以大家都要保重。
讲了两集北朝墓葬壁画
疫情期间，时间多出来，4月到5月，我到出版社做完了《局部》第2季、第3季的图文书，如果没有其他情况，最快大概7月底8月初就能见书。诸位看了视频，居然还愿意看书，我就先报告这个消息。
再一个要跟大家汇报，看过《局部》第3季第12集的朋友应该记得，我讲无名的工匠，讲着讲着快结束时，突然出现另一个结尾，就是山西太原博物馆的“壁上乾坤——山西北朝墓葬壁画艺术展”。虽然出现才三分钟，但观众对这段视频会有印象。
拍北朝壁画不在原计划中。1月8日《局部》第3季上线前，我得知山西博物院推出了这项大展，这是我期待30年的展览——1982年刚出国不久，第一个北齐墓出来了，娄睿墓壁画，当时震动全国美术界、文物界、考古界，是很大的事情。后来接二连三又出土另外三座墓，规模都很大。所以今年1月上旬我就赶去看了这个展览，为第12集添了这个结尾。
当时山西博物院张院长邀请我说，展期内再来给大家讲讲吧。结果发生疫情。疫情缓解后，我和导演谢梦茜决定去好好拍两集北朝壁画，机会太难得。所以团队5月中旬又来到山西，花了9天时间，拍了展厅里的娄睿墓、水泉梁墓、九原岗墓壁画，还跑到地下墓室拍了徐显秀墓壁画。
我学问太少，突然面对伟大的北朝墓葬画，知识临时补，没用的，但我有太多感触，很认真写，文案超过1万字，分上下两集，会比较长。
《局部》第4季不知道会不会有
但这两集不知道哪里愿意播，临时起意的节目，没有网站愿意接，就两集，广告弄钱不容易。但我和导演的脾气是先把事做好，放那里。不播就不播，无所谓，我们是为北朝人做的。
请大家弄清楚，这不是《局部》第4季。《局部》第4季在哪里，我还会不会做，现在都不知道。目前这两集先拍了再说。
爱《局部》的观众应该知道，我有非常棒的导演谢梦茜。她会把我的讲述和画面做出我意外的完美呈现，所以新的两集，品质不会有问题。如果有错，是我的错，我知识太少。
可是在《局部》留弹幕的观众哇啦哇啦叫，说“来第4季吧”，误以为第12集后面的北齐壁画就是预告，不是这样的。
最多的呼声是希望我讲敦煌。但我郑重告诉大家，我不敢讲敦煌，水太深，学问太大。这回讲北朝墓室壁画，总共就4座墓，牵涉到南北朝历史，我吓坏了，全部回避历史的、学术的、考古的问题，缩小到绘画范围讲，还不知道讲得对不对。
所以我相当不确定会去讲敦煌。但有趣的事发生了，4月底还是5月初，敦煌找我了。他们负责文宣的主任、一位女士，打来电话，说领导的意思是这边对你开放，你带团队来讲。
我当然喜出望外，问他们看过《局部》吗？结果他们没看过，是我自作多情，以为看了《局部》才有兴趣让我讲。不是的。他们答应去看《局部》，这一答应，一个多月过去了，还没收到回音。我非常矛盾，哪天他们说“yes，你过来拍”，我是去还是不去？希望他们说No。
自己去发现是最幸福的事情
说实话，早个10年20年，我根本不敢梦想我会讲意大利文艺复兴，实在没学问可以讲啊。是什么支持我呢？就是那些壁画，它们对我说：“喂，讲讲我吧。”我赶紧恶补历史知识，处处虚晃一枪，讲了12集，所以我在片花中说，到65岁我才读文艺复兴专书。我要再次感谢大家，大家上了我的当，还支持我。
最高兴的是，大部分观众认同我介绍的无名画家。我跟导演去了现场，讲了，拍了，但其实心里不很确定。因为文艺复兴主流的著名大师，被过度谈论的那些名字，影响太大，影响太久了。我这么横出来打几枪，说还有很多好画家，大家信吗？认吗？我不确定。结果大家的反应似乎都能接受，认为好，不少美术圈的老哥们说：啊呀丹青，以前不知道啊，画得太好了！
我非常宽慰——但我现在要告诉大家，事后回想，我剥夺了大家自己去找无名画家的惊喜和快乐。当我在破教堂、在昏暗的祭坛发现它们时，没有一个人告诉我，说这是好画。我是自己发现的。自己发现，最幸福，我一讲，剥夺了你们的幸福。你们从此也许会去找它，说陈某某讲过这幅画、这个教堂，其实这不是我的初衷。最幸福的是自己遇见美人，意外遇见美人。
好消息是什么呢？意大利的好画太多太多了，我讲的真的是千分之一，留着很多很多余地。疫情过后，希望2021年之后，各地各国旅游恢复了，有兴趣有志向的朋友用自己的眼睛，带着自己的心情，进入一个个你不知道的教堂，被一张完全陌生的画打动。
那时你可能会同意我，会明白为什么这家伙要讲无名工匠，甚至会告诉我，“你看！我看到的这张画跟你讲的那张画比，怎么样？”我期待那一天会到来。
生命中无比快乐和无比痛苦的事一眨眼就过掉了
人类啊，天灾人祸从来没断过。这半年不好过，今后会有很多变化。但我倚老卖老说一句，你生活中无比快乐的事、无比痛苦的事，一眨眼就过掉了，过掉后，你会有点不相信它曾经发生，即便它很长、很久，6个月、一年，甚至更久，一切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大部分读者正当年轻，这是你们新的人生经验。我其实蛮高兴，90后、00后，青春时代忽然经历这么个公共事件、世界范围的疫情，那是人生的经验——我不知道我讲得对不对。
互动：告诉你，我也不懂的
条条大路通罗马
观众：在意大利帮你们去联系教堂的老人家Frank太可爱了，他疫情期间怎么样？
陈丹青：我跟他通过好几次消息，他总是若无其事，继续讲笑话，说没事，别担心，我还活着。每次都说你什么时候再来，我开车带你到我的故乡去。他故乡在山里，意大利北部，接近奥地利。我不知道哪天真的会去。
他看《局部》第3季第一集，看到一半说：“我要哭了。”然后他说要介绍给意大利国家广播电台。我说意大利人会有兴趣看一个中国人讲你们的文艺复兴吗？他说意大利人非常好奇，非常想知道别人怎么议论他们。我权当他是真的。结果他真的去联系了。他的作风是什么呢？事情没办成，绝不随便跟我说。但他的助手告诉我，他已推进了不少，正在这个时候，疫情发生了。
观众：很喜欢“阶梯医院”那一集，请再讲讲，像这种在公共场合会出现这么伟大的壁画，还有没有其他的例子？
陈丹青：大家如果看过第11集，讲奇兰达约，我说他非常了不起的壁画《最后晚餐》不过是在圣马科教堂售票厅。但是我忘了讲非常重要的一个常识，19世纪之前，那个售票厅就是圣马科修道院食堂。意大利重要的修道院和教堂食堂，墙上都画着《最后的晚餐》。
就在圣马科教堂北面，走路不到5分钟，有另一座大教堂的老食堂，六七百年了，里头有一面更大的墙画着《最后晚餐》，大概是奇兰达约那面墙的三倍大，比真人尺寸还大，而且画史上有名。这会儿我忘了作者名字了。平常你可以走进去参观的，免费的，就那么一大墙壁画，空空荡荡。可是19世纪之前上推到文艺复兴、中世纪，所有修士就在里头吃饭，墙上的耶稣和门徒也在吃饭。
观众：喜欢《局部》第3季的音乐。想问梦茜导演能不能列个配乐歌单，真的太好听了。
陈丹青：有了，已经有歌单了，不知哪位热心人编的，节目半中间发布一回，全部结束后又上网发布一回。
顺便说一下，致谢名单有一位“音乐支持”名叫“陈丹心”，是我弟弟，他住在纽约，《局部》拍摄后，我跟他说：你帮我找找巴洛克音乐。他热爱音乐，我不会上网，他就哗哗给我弄来五六十首，发到邮箱，我哗哗地转发给梦茜。梦茜说很好用，几乎都用上了。
最好听是维瓦尔蒂的管风琴短曲，用在片花，就是每一集一开始几分钟那个配曲。第十一集末尾讲到《圣芬娜》时，梦茜又用了一次。它在维瓦尔蒂的作品里非常冷门，我弟弟给找来了，我非常感谢他。
还有一位音乐支持是尤勇介绍的。北京有个专门唱十六七世纪巴洛克清唱曲乐团，用意大利原文唱，来中国油画院表演过，很小一个团队，它的头儿也为《局部》第3季提供了几首曲目。
暂时放下知识才会天真
观众：您说壁画里的天真感最可贵，那么我们普通观众要如何从著名画作的权威下面发掘出那些非著名壁画的天真呢？
陈丹青：（笑）哥们儿你这么问，已经不太天真了。所谓天真，部分跟无知有关，或者说，你得暂时放下自己的知识，才会天真。我在意大利乱走，进某个教堂忽然发现一幅画，那一刻脑子完全没有知识，没有过去，只有那幅画。
我不喜欢听到这句话：“我们普通观众。”好吧，你告诉我：什么人是“特殊观众”？你给我一个例子。所有人在画面前，不管是皇帝还是乞丐，你就是一个观众，因为你长着两个眼睛。我也不喜欢听到所谓“普通老百姓”。你告诉我：哪个老百姓不普通？这句话不成立的。
观众：不听讲，只看画总归不是太懂。
陈丹青：又遇到“懂”和“不懂”的问题。我告诉你，我也不懂的。你以为我看到北朝壁画，就懂吗？
这次到太原交到一个非常好的朋友，跟我同龄的考古学家渠传福老师。吃过两三顿饭，见过四五次。我每次揪着他问，简直是轰炸性的知识，太多太多我都不知道。就那么一小段魏晋南北朝历史，怎么回事？我不知道。
他说在古代有句话叫做：“非有诏，不得画”，什么意思呢？就是除了皇帝诏令，你不可以随便画的。也就是说，当时的画家全部是为了任务才画画，哪像今天的艺术家，我下午高兴了，就画个什么。不是这样的。地面上的寺观、地底下的墓葬，都要有上头的准许才能画。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说出了今天的艺术家、今天的文化，跟当时的文化差别有多大。
最恨错过了帕埃斯图姆墓葬壁画
观众：欧洲有没有类似中国的地下墓葬？
陈丹青：当然有。埃及，两河流域，罗马，希腊，早就有。我们两周前拍的“山西北朝壁画”上下集，兼顾了世界性墓葬画，公元前地中海区域、北非区域的墓葬艺术，太了不起啦！
但我要趁机讲个让我非常非常沮丧的问题，就是帕埃斯图姆墓葬画。帕埃斯图姆是意大利南部一个地方，古代有非常重要的墓葬群，在罗马市南面，庞贝城北面。那一带历史上有过卢卡尼亚人，在公元前5世纪被罗马人灭了。之前几百年是个非常灿烂的文明，雕塑、壁画、陶器、墓葬，好到什么程度呢？所有西方人编的世界美术史，最早的雕刻、绘画，比古希腊雕刻还要早，都会收录他们的墓葬雕刻和壁画。
所以我这次讲述北朝，顺手回顾了世界墓葬文化。最重点，也是最好的，就是帕埃斯图姆地区的墓葬壁画，有宴饮的，有潜水的，有跳舞的，也有画马和勇士的，非常非常好看。
但是这些墓葬画居然来中国了。从2019年4月30日开始在北京中华世纪坛展出，展完后巡回到河北的一个博物馆，然后再巡回到四川博物馆。有谁知道吗？没人知道。虽然我不上网，但我消息挺多，美术界年轻朋友几乎天天发我这个展那个展，可是就在过去一整年，我活活错过这么重要的展览。
我住在北京，但没有一个画家跟我讲：世纪坛来了个大展览。考古界、美术界、学院，当代艺术圈，我都有朋友，无论同辈晚辈，没有一个人告诉我。结果是导演梦茜在网上搜到，因为她一天到晚要收资料，忽然看到了。我们俩呼天抢地，一点没办法，错过了。这种展览比印象派、毕加索、大卫·霍克尼，比所有这些名字重要一万倍，因为是祖师爷，就像北朝的重要性一样。
所以出了大问题。什么大问题呢？美术界的功利心，美术界的冷漠。这么重要的展览到了中国，没人在乎，没人流传。谁去看呢？大概就是刚才那哥们儿说的“普通观众”——这时候也许可以用“普通观众”这句话。
我不知道中华世纪坛、河北博物馆、四川博物馆做了哪些宣传？以我所知，这样重要的展览如果在纽约，第一，《纽约时报》星期天文化版一定会重点介绍。第二，所有重要艺术杂志和网站头条消息。第三，地铁里全部是展览广告，它胜过所有成熟文明时代的展览，比文艺复兴展览重要得多。它们一定会用最大面积的宣传覆盖所有面，让公众和所谓艺术家知道。
可是这个展览来中国居然一年了，我不知道此刻坐在屏幕前的“普通观众”有谁知道这个展览，要是有，我想办法谢谢你，说明你是个有心人。
讲讲就生气了。不知该生谁的气，只能生自己的气。所有这类重头展览，来过了就来过了，它不会在你有生之年再来一次。我只有一个办法，去意大利，去罗马，再买张火车票到帕埃斯图姆，找到那家博物馆进去看。可是当我去时，搞不好它又借到另一个国家，非常非常重要的一批文物啊！
整理/雨驿
6月16日中午12点半，陈丹青老师忽然现身“优酷”，为《局部》第3季《伟大的工匠——意大利文艺复兴湿壁画》做收官直播。闻知消息赶紧扑过去，录音笔一字一句录下来，一个音节都不舍得丢弃。
自1月8日第1集上线，到4月1日第12集播出，一周一会，《局部》第3季是这个特别的冬春、那些幽闭日子里视若珍宝的陪伴和慰藉。
最难忘第6集——《壁画与慈爱：锡耶纳阶梯医院》，我看了好几遍，甚至一帧一帧听写下陈丹青老师的解说词：
“十九世纪浪漫主义写实绘画，描述死伤总会凸显人间的悲惨。而十五世纪壁画中的医院场面，看过去毫无苦相。画家瞧着病人的穷愁，医生的善良，可怕的伤口，阶梯的神迹，一概是那种天真的目光。”
“这就是为什么我总要给大家介绍次要的画家。有时候他们的诚恳和好心肠，胜于大师。”
当2月19日前后疫情特别严峻时，他们特意调整了播出排序，提前推出以上这集。正片前添加以下字幕：
“疫情当前
谨提前推出本集
向所有奋战一线的白衣天使致以敬谢”
自述：我不知道讲得对不对
大家好：
《局部》第3季是在非常戏剧性的情况下播出的。1月8日刚上线时，大家不知道疫情这件事，到了过年，第3、第4集上线时，全国都知道了。
所以观众可能记得，第6集《壁画与慈爱：锡耶纳阶梯医院》前面放了一小段视频，是当时手机上流传的——一位戴口罩的留学生在意大利佛罗伦萨街头支了一块牌子，意中英文字写着“我不是病毒，我是人类”。当时的意大利很太平，路人不断跟青年握手拥抱。那是中意青年联合会在2月2日街头拍摄的实景。我看了很感动，就放在节目前面。
到了3月底，第12集要上了，正是意大利疫情最猖狂的时段，我和导演商量后，在这集前面又加上一小段视频，“为意大利心痛，为意大利骄傲，为意大利祈福”。
4月初，我忽然得知38年的老朋友在纽约也走了。他名叫章学林，也是木心的好朋友。31年前，就是章学林和另一位同学李全武一起说服木心讲《文学回忆录》。在座的朋友要是看过《文学回忆录》，里面有他的名字。
我回国20年，每年回纽约差不多都是他接我送我。非常熟的老哥们儿。他的儿子先被传染，他照顾儿子，自己也染上，很快就走了。我不能去看他，不能去送他，当然很难受，再也见不到他了，下次回纽约只能给他上坟。
所以大家都要保重。
讲了两集北朝墓葬壁画
疫情期间，时间多出来，4月到5月，我到出版社做完了《局部》第2季、第3季的图文书，如果没有其他情况，最快大概7月底8月初就能见书。诸位看了视频，居然还愿意看书，我就先报告这个消息。
再一个要跟大家汇报，看过《局部》第3季第12集的朋友应该记得，我讲无名的工匠，讲着讲着快结束时，突然出现另一个结尾，就是山西太原博物馆的“壁上乾坤——山西北朝墓葬壁画艺术展”。虽然出现才三分钟，但观众对这段视频会有印象。
拍北朝壁画不在原计划中。1月8日《局部》第3季上线前，我得知山西博物院推出了这项大展，这是我期待30年的展览——1982年刚出国不久，第一个北齐墓出来了，娄睿墓壁画，当时震动全国美术界、文物界、考古界，是很大的事情。后来接二连三又出土另外三座墓，规模都很大。所以今年1月上旬我就赶去看了这个展览，为第12集添了这个结尾。
当时山西博物院张院长邀请我说，展期内再来给大家讲讲吧。结果发生疫情。疫情缓解后，我和导演谢梦茜决定去好好拍两集北朝壁画，机会太难得。所以团队5月中旬又来到山西，花了9天时间，拍了展厅里的娄睿墓、水泉梁墓、九原岗墓壁画，还跑到地下墓室拍了徐显秀墓壁画。
我学问太少，突然面对伟大的北朝墓葬画，知识临时补，没用的，但我有太多感触，很认真写，文案超过1万字，分上下两集，会比较长。
《局部》第4季不知道会不会有
但这两集不知道哪里愿意播，临时起意的节目，没有网站愿意接，就两集，广告弄钱不容易。但我和导演的脾气是先把事做好，放那里。不播就不播，无所谓，我们是为北朝人做的。
请大家弄清楚，这不是《局部》第4季。《局部》第4季在哪里，我还会不会做，现在都不知道。目前这两集先拍了再说。
爱《局部》的观众应该知道，我有非常棒的导演谢梦茜。她会把我的讲述和画面做出我意外的完美呈现，所以新的两集，品质不会有问题。如果有错，是我的错，我知识太少。
可是在《局部》留弹幕的观众哇啦哇啦叫，说“来第4季吧”，误以为第12集后面的北齐壁画就是预告，不是这样的。
最多的呼声是希望我讲敦煌。但我郑重告诉大家，我不敢讲敦煌，水太深，学问太大。这回讲北朝墓室壁画，总共就4座墓，牵涉到南北朝历史，我吓坏了，全部回避历史的、学术的、考古的问题，缩小到绘画范围讲，还不知道讲得对不对。
所以我相当不确定会去讲敦煌。但有趣的事发生了，4月底还是5月初，敦煌找我了。他们负责文宣的主任、一位女士，打来电话，说领导的意思是这边对你开放，你带团队来讲。
我当然喜出望外，问他们看过《局部》吗？结果他们没看过，是我自作多情，以为看了《局部》才有兴趣让我讲。不是的。他们答应去看《局部》，这一答应，一个多月过去了，还没收到回音。我非常矛盾，哪天他们说“yes，你过来拍”，我是去还是不去？希望他们说No。
自己去发现是最幸福的事情
说实话，早个10年20年，我根本不敢梦想我会讲意大利文艺复兴，实在没学问可以讲啊。是什么支持我呢？就是那些壁画，它们对我说：“喂，讲讲我吧。”我赶紧恶补历史知识，处处虚晃一枪，讲了12集，所以我在片花中说，到65岁我才读文艺复兴专书。我要再次感谢大家，大家上了我的当，还支持我。
最高兴的是，大部分观众认同我介绍的无名画家。我跟导演去了现场，讲了，拍了，但其实心里不很确定。因为文艺复兴主流的著名大师，被过度谈论的那些名字，影响太大，影响太久了。我这么横出来打几枪，说还有很多好画家，大家信吗？认吗？我不确定。结果大家的反应似乎都能接受，认为好，不少美术圈的老哥们说：啊呀丹青，以前不知道啊，画得太好了！
我非常宽慰——但我现在要告诉大家，事后回想，我剥夺了大家自己去找无名画家的惊喜和快乐。当我在破教堂、在昏暗的祭坛发现它们时，没有一个人告诉我，说这是好画。我是自己发现的。自己发现，最幸福，我一讲，剥夺了你们的幸福。你们从此也许会去找它，说陈某某讲过这幅画、这个教堂，其实这不是我的初衷。最幸福的是自己遇见美人，意外遇见美人。
好消息是什么呢？意大利的好画太多太多了，我讲的真的是千分之一，留着很多很多余地。疫情过后，希望2021年之后，各地各国旅游恢复了，有兴趣有志向的朋友用自己的眼睛，带着自己的心情，进入一个个你不知道的教堂，被一张完全陌生的画打动。
那时你可能会同意我，会明白为什么这家伙要讲无名工匠，甚至会告诉我，“你看！我看到的这张画跟你讲的那张画比，怎么样？”我期待那一天会到来。
生命中无比快乐和无比痛苦的事一眨眼就过掉了
人类啊，天灾人祸从来没断过。这半年不好过，今后会有很多变化。但我倚老卖老说一句，你生活中无比快乐的事、无比痛苦的事，一眨眼就过掉了，过掉后，你会有点不相信它曾经发生，即便它很长、很久，6个月、一年，甚至更久，一切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大部分读者正当年轻，这是你们新的人生经验。我其实蛮高兴，90后、00后，青春时代忽然经历这么个公共事件、世界范围的疫情，那是人生的经验——我不知道我讲得对不对。
互动：告诉你，我也不懂的
条条大路通罗马
观众：在意大利帮你们去联系教堂的老人家Frank太可爱了，他疫情期间怎么样？
陈丹青：我跟他通过好几次消息，他总是若无其事，继续讲笑话，说没事，别担心，我还活着。每次都说你什么时候再来，我开车带你到我的故乡去。他故乡在山里，意大利北部，接近奥地利。我不知道哪天真的会去。
他看《局部》第3季第一集，看到一半说：“我要哭了。”然后他说要介绍给意大利国家广播电台。我说意大利人会有兴趣看一个中国人讲你们的文艺复兴吗？他说意大利人非常好奇，非常想知道别人怎么议论他们。我权当他是真的。结果他真的去联系了。他的作风是什么呢？事情没办成，绝不随便跟我说。但他的助手告诉我，他已推进了不少，正在这个时候，疫情发生了。
观众：很喜欢“阶梯医院”那一集，请再讲讲，像这种在公共场合会出现这么伟大的壁画，还有没有其他的例子？
陈丹青：大家如果看过第11集，讲奇兰达约，我说他非常了不起的壁画《最后晚餐》不过是在圣马科教堂售票厅。但是我忘了讲非常重要的一个常识，19世纪之前，那个售票厅就是圣马科修道院食堂。意大利重要的修道院和教堂食堂，墙上都画着《最后的晚餐》。
就在圣马科教堂北面，走路不到5分钟，有另一座大教堂的老食堂，六七百年了，里头有一面更大的墙画着《最后晚餐》，大概是奇兰达约那面墙的三倍大，比真人尺寸还大，而且画史上有名。这会儿我忘了作者名字了。平常你可以走进去参观的，免费的，就那么一大墙壁画，空空荡荡。可是19世纪之前上推到文艺复兴、中世纪，所有修士就在里头吃饭，墙上的耶稣和门徒也在吃饭。
观众：喜欢《局部》第3季的音乐。想问梦茜导演能不能列个配乐歌单，真的太好听了。
陈丹青：有了，已经有歌单了，不知哪位热心人编的，节目半中间发布一回，全部结束后又上网发布一回。
顺便说一下，致谢名单有一位“音乐支持”名叫“陈丹心”，是我弟弟，他住在纽约，《局部》拍摄后，我跟他说：你帮我找找巴洛克音乐。他热爱音乐，我不会上网，他就哗哗给我弄来五六十首，发到邮箱，我哗哗地转发给梦茜。梦茜说很好用，几乎都用上了。
最好听是维瓦尔蒂的管风琴短曲，用在片花，就是每一集一开始几分钟那个配曲。第十一集末尾讲到《圣芬娜》时，梦茜又用了一次。它在维瓦尔蒂的作品里非常冷门，我弟弟给找来了，我非常感谢他。
还有一位音乐支持是尤勇介绍的。北京有个专门唱十六七世纪巴洛克清唱曲乐团，用意大利原文唱，来中国油画院表演过，很小一个团队，它的头儿也为《局部》第3季提供了几首曲目。
暂时放下知识才会天真
观众：您说壁画里的天真感最可贵，那么我们普通观众要如何从著名画作的权威下面发掘出那些非著名壁画的天真呢？
陈丹青：（笑）哥们儿你这么问，已经不太天真了。所谓天真，部分跟无知有关，或者说，你得暂时放下自己的知识，才会天真。我在意大利乱走，进某个教堂忽然发现一幅画，那一刻脑子完全没有知识，没有过去，只有那幅画。
我不喜欢听到这句话：“我们普通观众。”好吧，你告诉我：什么人是“特殊观众”？你给我一个例子。所有人在画面前，不管是皇帝还是乞丐，你就是一个观众，因为你长着两个眼睛。我也不喜欢听到所谓“普通老百姓”。你告诉我：哪个老百姓不普通？这句话不成立的。
观众：不听讲，只看画总归不是太懂。
陈丹青：又遇到“懂”和“不懂”的问题。我告诉你，我也不懂的。你以为我看到北朝壁画，就懂吗？
这次到太原交到一个非常好的朋友，跟我同龄的考古学家渠传福老师。吃过两三顿饭，见过四五次。我每次揪着他问，简直是轰炸性的知识，太多太多我都不知道。就那么一小段魏晋南北朝历史，怎么回事？我不知道。
他说在古代有句话叫做：“非有诏，不得画”，什么意思呢？就是除了皇帝诏令，你不可以随便画的。也就是说，当时的画家全部是为了任务才画画，哪像今天的艺术家，我下午高兴了，就画个什么。不是这样的。地面上的寺观、地底下的墓葬，都要有上头的准许才能画。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说出了今天的艺术家、今天的文化，跟当时的文化差别有多大。
最恨错过了帕埃斯图姆墓葬壁画
观众：欧洲有没有类似中国的地下墓葬？
陈丹青：当然有。埃及，两河流域，罗马，希腊，早就有。我们两周前拍的“山西北朝壁画”上下集，兼顾了世界性墓葬画，公元前地中海区域、北非区域的墓葬艺术，太了不起啦！
但我要趁机讲个让我非常非常沮丧的问题，就是帕埃斯图姆墓葬画。帕埃斯图姆是意大利南部一个地方，古代有非常重要的墓葬群，在罗马市南面，庞贝城北面。那一带历史上有过卢卡尼亚人，在公元前5世纪被罗马人灭了。之前几百年是个非常灿烂的文明，雕塑、壁画、陶器、墓葬，好到什么程度呢？所有西方人编的世界美术史，最早的雕刻、绘画，比古希腊雕刻还要早，都会收录他们的墓葬雕刻和壁画。
所以我这次讲述北朝，顺手回顾了世界墓葬文化。最重点，也是最好的，就是帕埃斯图姆地区的墓葬壁画，有宴饮的，有潜水的，有跳舞的，也有画马和勇士的，非常非常好看。
但是这些墓葬画居然来中国了。从2019年4月30日开始在北京中华世纪坛展出，展完后巡回到河北的一个博物馆，然后再巡回到四川博物馆。有谁知道吗？没人知道。虽然我不上网，但我消息挺多，美术界年轻朋友几乎天天发我这个展那个展，可是就在过去一整年，我活活错过这么重要的展览。
我住在北京，但没有一个画家跟我讲：世纪坛来了个大展览。考古界、美术界、学院，当代艺术圈，我都有朋友，无论同辈晚辈，没有一个人告诉我。结果是导演梦茜在网上搜到，因为她一天到晚要收资料，忽然看到了。我们俩呼天抢地，一点没办法，错过了。这种展览比印象派、毕加索、大卫·霍克尼，比所有这些名字重要一万倍，因为是祖师爷，就像北朝的重要性一样。
所以出了大问题。什么大问题呢？美术界的功利心，美术界的冷漠。这么重要的展览到了中国，没人在乎，没人流传。谁去看呢？大概就是刚才那哥们儿说的“普通观众”——这时候也许可以用“普通观众”这句话。
我不知道中华世纪坛、河北博物馆、四川博物馆做了哪些宣传？以我所知，这样重要的展览如果在纽约，第一，《纽约时报》星期天文化版一定会重点介绍。第二，所有重要艺术杂志和网站头条消息。第三，地铁里全部是展览广告，它胜过所有成熟文明时代的展览，比文艺复兴展览重要得多。它们一定会用最大面积的宣传覆盖所有面，让公众和所谓艺术家知道。
可是这个展览来中国居然一年了，我不知道此刻坐在屏幕前的“普通观众”有谁知道这个展览，要是有，我想办法谢谢你，说明你是个有心人。
讲讲就生气了。不知该生谁的气，只能生自己的气。所有这类重头展览，来过了就来过了，它不会在你有生之年再来一次。我只有一个办法，去意大利，去罗马，再买张火车票到帕埃斯图姆，找到那家博物馆进去看。可是当我去时，搞不好它又借到另一个国家，非常非常重要的一批文物啊！
整理/雨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