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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西古琴幸会记

2017-11-08 08:08 北京青年报

来源标题:中西古琴幸会记

◎资中筠

今年在我的音乐生活中有两次不寻常的巧遇。在两个月中参加了一次中国古琴的雅集,得以见识八张宋、元、明古琴的演奏,又有难得的机会亲见西洋小提琴稀世名琴的展示和演奏。这种机遇是毕生难逢的。我一个外行、圈外人,却机缘凑巧,在一年中遇上了,幸何如之!趁着记忆犹新,书以志之。

《十琴存古》雅集

真正的千年古琴在这里发声,而且还有十张之多,这种机遇竟无意中落到了我头上,何等幸运!

今年6月初,我接到邀请,参加一次古琴雅集。原以为只是一场普通的古琴演奏晚会,却成为毕生难得一遇的古典美的享受,而且大开眼界。

这次雅集,名为《十琴存古》,是为纪念著名古琴家管平湖先生诞辰120周年的系列活动之一,在一间名为“君馨阁”的茶室举办。桌椅、装饰当然都是传统中式,典雅而朴素。主办单位有一长串,不外乎有关传统文化和古琴音乐的组织,我无法一一复述。主办人中我唯一认识的是著名作曲家王立平先生,他的作品和名字众人皆知,不必介绍,弘扬民族音乐也是他多年来致力的领域之一。令我惊讶的是,他进得门来,与朋友一一寒暄后,首先带领大家参观十张古琴:宋琴五、元琴一、明琴四,齐齐躺在一张木床上,中间还有一张是当代名家制作的琴,若不经指出,也难分辨。更重要的是,这几张琴不是作为古董供参观的,而是要轮流上场供演奏的。真正的千年古琴在这里发声,而且还有十张之多,这种机遇竟无意中落到了我头上,何等幸运!据王立平先生说,他本人在音乐生涯中最多遇到过五张古琴同时出现,如今十张同时出现,在他也还是第一次,所以一再强调,这次机会实在太宝贵了。我一个行外之人,忽然逢此盛会,倍感荣幸。后来知道,这张放琴的木床也有来历:名为“福山寿海,天地同春”,是月洞式门罩花梨架子床,为晚明家具珍品,清庆亲王府旧藏,是王府的婚床,其价值相当于五张宋琴之和。

我不免好奇,问这些琴是哪里来的?原来都是私人收藏,为支持这次活动而临时出借,全国各地天南地北都有,有的主人自己抱琴坐飞机送过来,演奏结束后将立即收回。这千年、百年的珍品,历尽兴亡、沧桑,辗转易手、保护、收藏,定有许多传奇故事。不知是否有人挖掘出来,整理成书。单是这次雅集,藏家慨然出借这无价之宝,一定也有不少动人的情节。我非业界人士,主办方、演奏者与收藏家想必也是惺惺相惜,有特殊的渊源。

事实上,这是我第一次当面见证有人完整地弹奏《广陵散》

主要演奏者是青年古琴演奏家乔珊女士,她身材瘦长,面貌清雅,抱琴而立,或是坐着弹奏,都可以入画。主持人陈逸墨先生介绍说她是管平湖先生的再传弟子。除了两首曲子由另外两人弹奏外,她包揽了全部曲目,其中有几首伴以吟唱。每弹一首,就换一张琴。十张古琴中只有两张明朝的琴因干裂需要修复而未出场,反倒是五张宋琴全部完好,适宜弹奏。

开头第一首是李白的《关山月》,琴是北宋的,名“落花流水”。每张琴都有名字,但是我没记住。这首曲同时伴以吟唱,尽管是女声,却低沉浑厚,一声“明月出关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立即把人带进那种遥远苍凉的意境。其他伴以吟唱的几首是:陆游的《钗头凤》、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第一拍)、《阳关三叠》(歌词中的一节)。最后当主持人报出《阳关三叠》时,我精神为之一振。因为刚好张肖虎先生改编的《阳关三叠》钢琴曲是我终生弹奏的“保留节目”,这回聆听古琴弹古曲,别有一番体会。

乔珊女士弹奏的还有《流水》——《高山流水》本是一支曲子,后来《高山》和《流水》分成了两首单独的乐曲。我印象较深的是《广陵散》,此曲有不止一个版本,据说她这次弹的是管平湖版。事实上这是我第一次当面见证有人完整地弹奏。此曲用的是那张当代人制作的琴,据介绍是钢丝弦,我感到音色比较亮,听起来更加铿锵有力。听着琴声,未免发思古之幽情。嵇康临刑弹完《广陵散》之后毁琴,说“广陵散从此绝矣”!实际上曲并未绝,还是传了下来——是否还是当年原调,当然已不可考——但是那一代人的风骨,而今安在?曲目中唯一的今人作曲是王立平先生为87版《红楼梦》电视剧作的《葬花吟》,现在也可列入经典了。

此外,主持人,也是古琴家,陈逸墨先生弹奏《樵歌》;一位这次慨然借琴的收藏家的女儿,着古装,在自家的宋琴上演奏阮籍的《酒狂》。

我对此道是外行,与这个圈子也很陌生。这回是一次惊喜,也是一次学习。原来不知道还存在这样一群古琴爱好者,热心、执着地探索、保存、发扬这一几近失传的国之瑰宝!我知道现在有不少年轻人学习古筝,也成为一种时尚,音乐会上时有古筝演奏的节目,有时一些集会活动,乃至茶馆、酒楼也有古筝演奏助兴。但是古琴不同,音色没有那么华丽、明亮,而是内敛、缓慢,甚至有些沉闷。弹者和听者必须在非常安静的环境中,屏息、静心,然后进入境界。古人弹琴是在雅室之内,与二三知己,一壶茶、一炉香,互相倾诉,体会琴声所表达的心曲,或弦外之音。它本不属于表演艺术。但是现在已开始进入当众表演,还常有古琴演奏会。在这浮躁、熙攘的时代,竟然还能有一席之地,实属难能可贵。此次雅集,听众估计也就二三十人,已经显得比较热闹,达不到那种静谧的境界。特别是有人不断照相,杂以“咔嚓”之声,颇煞风景。不过对我说来,实在是难得的幸会。曲终人散时,人们纷纷互相合影。我却赶紧请人为我与那几张千年古琴合影留念。会前见到十张,会后只有八张,另外两张琴想必完成任务后立即“回家”了。

斯特拉迪瓦里名琴之夜

出自他的手的乐器享有世界公认的最高荣誉,无人出其右。

没想到,两个月之后,忽然有机会见识了小提琴稀世名琴的展示。

那次活动是耶鲁北京中心与耶鲁北京校友会联合举办的。名为“斯特拉迪瓦里名琴之夜”。顾名思义,主题就是展示著名的意大利弦乐器制作大师斯特拉迪瓦里(Antonio Stradivarius 1644——1737)制作的小提琴(为简便起见,以下简称“S琴”、S大师)。

斯氏是最著名的意大利弦乐制作巨匠。他一生制作了1166把乐器,其中小提琴有960把,流传至今还在供人演奏的有450-512把。出自他的手的乐器享有世界公认的最高荣誉,无人出其右。

与上次古琴雅集不一样,晚会气氛很活跃,听众的组成也不同。开场主持人是一位美国年轻人,中国名字莫灵风(Shawn Moore),中文相当流利,本人是小提琴专业出身,现有多重身份:耶鲁北京校友会音乐总监、南京艺术学院客座教授、北大附中特聘驻校音乐家,等等。最后一个身份令我惊讶,一家中学竟还有一位特聘的外籍“驻校音乐家”,北大附中真令人刮目相看!他简单介绍了今晚活动的内容,主要是一位乐器专家主讲,介绍以S琴为主的小提琴历史和特点,然后由一位小提琴演奏家在几把名琴上表演示范,让听众欣赏各琴的特色。那两位主角连同要出展的琴因故迟到,在等待他们期间,莫先生在自己带来的琴上为大家拉了一曲《梁祝》。

主讲人柯林·马基(Colin Maki),原国籍不详,现居美国。据介绍,是当今世界顶级的乐器专家。本人原来也是专业小提琴手,后改行研究和收集乐器,曾在乐器行担任销售经理,在拍卖行任高级专家,目前在纽约独立经营一家与乐器有关的咨询机构。这次他亲自带来——或可以称“护送来”——S大师1722年亲手制作的稀世名琴,连同另外三把其他的名琴一道展示。他主要从收藏家的角度讲小提琴发展的沿革和制作的知识。用图表显示S大师各个年代制作的琴,以及能够追踪到的它们历代辗转于各著名演奏家或名门望族手中的轨迹。还列举了S琴转手的年月和家族、提琴家的姓氏,后来转到无名者手中就不可考了。现在又到了他这位古董商(姑且这样称他)手中。原来只在欧、美流传,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到了亚洲,先到日本,然后韩国,现在市场已经到了中国,而且发展很快。这里有两个因素,一是音乐知识的普及,一是经济发展。也就是有这样财力的人同时对小提琴有兴趣。

与中国古琴是私人家传收藏不同,这些名琴已从家族走向市场。据称现在最贵的名琴市价达1600万美元(!)既然有价,就免不了会有假冒。马基先生讲话中相当长的部分是讲解如何用科学方法分辨古琴的真伪,并且用图表说明。作为完全无知者,我算是接受了一次科普教育:琴的不同部分是用不同的木料制作的,这种木料只来自三种树,琴面用枫树,另一部位用云杉木,第三种树名我没有听清。每一种树有一定的成长周期,显示不同的纹理——比我们通常所理解的“年轮”要复杂得多。其产地和年代都是可以用科学方法检验出来的,甚至从有的琴身可以推测出其木料来自某年某地的树——假如那里的植物没有遭到破坏的话,还可以找到制作某琴的那棵百年老树。另外还有制作的工具、手法,等等,都有讲究。有了这种鉴定的办法,很难作假。当然,琴并不是越古就越好,近现代也有名家,制出极佳的珍品。这次展出的四把琴中有一把就是当代名家制作(如前面讲到的,那次中国古琴展示中也有一把当代名家制作的琴)。

小提琴从演奏的乐器,变成了收藏的古董和拍卖的商品,但是归根结底还是供演奏的,这与一般供观赏的艺术品不同。著名演奏家多数都有自己珍贵的乐器,但是并非所有演奏家都有财力买得起这样价值连城的琴。宝刀应该归英雄。所以日本已经有人成立了专门的基金会,资助著名提琴家获得名琴。其他国家也可能会效仿。

“盲听”结果很少有完全“猜对”的。这样,我可以坦然,不感到自卑了。

下一个节目就是示范演奏了。一位青年华裔女提琴家登场。她名叫黎雨荷,属于90后,留学巴黎和柏林,得过多种国际大奖,是上升的新星,已进入著名华裔青年小提琴家之列,现在任教于中国音乐学院弦乐系。她的任务是轮流在四把琴上奏一段同样的乐曲(很短,大约2-3分钟),让听众分辨各琴的特色。一共奏了三轮,有缓慢抒情的、快速炫技的和中等速度的曲调。她出手的确不同凡响,每一段都优美动听,收放自如。她在S琴上拉得时间比较长,还试着拉了规定以外的曲调。后来她自己承认说,机会太难得,忍不住要在上面多过过瘾。她讲了对每把琴不同的感受,有的音色比较洪亮,有的比较细腻……她解释说,每把琴都有个性,一个演奏者拿到一把新琴,大约要磨合一个月,才能得心应手,与琴融合为一。自己常用的琴更是如亲人、密友,相互有不可言传的默契。她还说弓也很重要,而且弓寿命不能像琴身那样长,过一段时间需要换,什么琴换什么弓就有讲究。她自己使用的也是一把意大利名琴,是1760年Gennaro Gagliano制作。她也在自己的琴上示范了一番。

最后互动环节,提问者问的大多是收藏和市场流转的问题,与作为传递音乐的作用关系不大。也可以看出中国观众兴趣所在。这还只是小范围(也就五六十人)的、应该是多少与这一行沾点边的人。马基先生说现在收藏市场已经进入中国,这我不怀疑。只是不知落入真正的鉴赏家,还是附庸风雅的土豪之手,难说。

名琴之所以名,主要在于其音色。坦率说,以我的愚钝,努力用心听,真听不出太大的差别,只有那把S琴似乎特别柔美、细腻,不过也许还是心理作用。我能听得出的是这位黎女士比开始那位莫先生明显艺高一筹。看来还是人比琴重要。但是对于演奏者来说,大概是会感觉到琴的差别的。

事后我在网上查阅有关S名琴的资料,在维基百科上见到一段有趣的情节:就是由演奏名家“盲听”S琴与其他优质琴的演奏,试看是否能分辨出来,结果大多失败。自1817年至2014年举行过多次此类“盲听”活动。其中比较著名的一次是1977年BBC第3频道举行的测试,邀请了斯特恩和祖克曼两位世界顶级小提琴家还有著名乐器商查尔斯·比尔,受测试的琴有斯特拉迪瓦里最著名的“恰空”、1739年的瓜内里(Guarneri del Gesu)、1846年的纪尧姆(Guillaum)以及一把1976年出产的英国小提琴。做法是:先让两位小提琴家自己在四把琴上都拉一遍。然后请一位独奏家轮流拉这几把琴,他们隔着幕帘听。结果三位聆听者无人听对了两把以上。有人还把20世纪的英国琴误以为是S琴。还有一次盲听测试是在2009年,请英国著名小提琴家Mathew Trusler拉自己的1711年S琴(据称价值200万美元)和四把当代瑞士名家制作的琴。由180名听众投票选举音色最佳的琴,结果一把当代瑞士琴以90票当选,而价值200万的S琴仅得39票,屈居第二。多数听众误以为那把当选第一名的就是S琴。还有多次在不同场合、不同方式的测试,不再详述,总之“盲听”结果很少有完全“猜对”的。这样,我可以坦然,不感到自卑了。我无意贬低古名琴之名贵,只是再次肯定,人比琴重要。在一把品质中上的琴上,不同水平、不同风格的演奏者拉出的效果对听众说来,可能比同一个人在不同的琴上拉出的效果差别要大得多。

不由得联想到钢琴。钢琴正好相反,越旧越贬值。太老的琴再高明的调音师都难调出来。古钢琴只能成为古董入博物馆,而不能演奏。我曾经参观过鼓浪屿的钢琴博物馆,确实美不胜收,令人流连忘返,但那些琴不可能登台演奏。当然钢琴制作的水平也差别很大,名牌琴都有严格的材料和技术标准。我相信著名钢琴家都有自己珍贵的名琴,而且可能不止一架。但是演出总不能带着自家的钢琴满世界走,所以必须适应不同的琴。据我有限的经验,在一台陌生琴上弹奏,开始总觉得别扭,需要练习几遍才适应。我设想,一位演奏家演奏前大概也只能用较短的时间“热身”,熟悉琴,不能达到与自家琴一样。不过钢琴与弦乐器不同之处在于每一个琴键的发音是固定的,而提琴的音色、音调在很大程度上依赖演奏者的手下功夫与耳朵的辨别力,所以也许人与琴的磨合更重要。我从未拉过提琴,这些都是临时想到的外行话,只能供方家一笑。

责任编辑:陈莉(QC0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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