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年之前这曾是戏剧创作者普遍接受并采用的手法和观念，到了今天反而成了新鲜事物。近年来，我们在原创戏剧舞台上见识了越来越多的奇观，但得到的感动却越来越少。
在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如果每个人可以带走一样东西，你会带走什么？首演于2007年的戏剧作品《未完待续》中，导演黄盈向观众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今年是这部作品上演的第十个年头，当我坐在排练场里，看着一群新演员复排该剧的时候，竟然不禁困惑不已——不仅为了岁月的流逝，也为了时间的停滞。
我记不清自己看过多少次《未完待续》的排练了，剧中发生的一切似乎还是当年的样子：死神飞进女主角茉莉的房间，向她提出了那个古怪的问题，如果茉莉给不出答案，她就必须重复经历生命的最后一天，直至找到那个想要带走的东西为止。于是在疯狂的轮回之中，我们陪着茉莉一起寻找，也一起狂笑或落泪。
也许十年真的是一个非常短暂的计时单位，以至于世界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改变。就好像茉莉过着的庸常生活，依旧令我们感到乏味；又或者她试图寻求的刺激改变，还是那样荒诞不经；而当她努力从记忆中提取温暖情感的时候，我们分明尝到了些许鸡汤的味道，却因为创作者的真诚而不愿戳破这美好的画面。
但是又有很多细节在提示我们，世界其实已经改变了许多。比如剧中“娘炮”男领导用上了玫瑰金iPhone，追明星的粉丝们学会了如何摆pose 自拍，健身教练卷进跑步机的新闻不再出现于报纸上而是刷爆了朋友圈。舞台监督说这是一出“21世纪的年代剧”，因为他再也买不到当年演员穿着的那种简洁利索的裤子了。
真正改变的或许是人们的心态。这次观看《未完待续》排练的过程中，我第一次对呈现方式有些惊讶。和天马行空的剧情相比，这部作品在技术上竟然是如此简单，除灯光之外再无其他手段，服装、道具乃至布景，皆是依靠五名演员的表演来完成，就连音乐都是用无伴奏合唱这一零成本的形式来实现的。
黄盈说，当初选择这样的呈现方式，确实是被钱逼出来的。因为没有钱，他不敢想象如何去装饰舞台，如今剧场里常见的多媒体手段，在当年更像是一种奢侈品。我还记得，同样是因为没有钱，当年《未完待续》首演前排练时，剧组铺不起地胶，演员赤脚踩在裸露的舞台地板上，被丢弃在上面的钉子扎伤了脚。
这一代戏剧工作者回想过往的困窘情形，大概都是一段说不尽的血泪史。和前辈不同，这一代戏剧人刚走出校园，体制内院团的大门却已经关闭，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不得不以独立的姿态业余从事艺术创作，甚至还要面对尚不成熟的市场环境。事实上，《未完待续》当初就曾因为得不到投资而被搁置了整整两年。
我无法证明经济实力与艺术创造力之间是否存在反相关性，但是这一代困窘的戏剧人确实曾带给观众惊喜。《未完待续》是借2007年大学生戏剧节的青年单元登台演出的，那一届大戏节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还有赵淼的《6：3Ⅲ》和顾雷的《寻找春柳社》。那一年是中国戏剧诞辰百年，一个极富象征意义的标志。
回顾《未完待续》的创作背景，有助于让我理解这部作品至今仍然能够深入人心的缘由。当演员们竭尽所能地用他们的身体去演绎故事的时候，分明是在以一种肆无忌惮的想象力，去对抗外部世界的不完美。这力量是如此充盈饱满，甚至溢出了舞台的边界，观众也要投入同样的力量，才能够和创作者一起凌空飞舞。
我相信这是一种更接近于戏剧艺术本体的创作样式，其所展现的美感是电子像素所堆砌出来的虚拟奇观无法取代的。但是令人遗憾的是，近十年之前这曾是戏剧创作者普遍接受并采用的手法和观念，到了今天反而成了新鲜事物。近年来，我们在原创戏剧舞台上见识了越来越多的奇观，但得到的感动却越来越少。
与近十年前的艺术环境相比，今天的戏剧人似乎更容易获得创作的资本，也更容易寻找到各种平台和资源，但是说得不客气一点，当今的本土戏剧创作早已深陷于泥潭之中。一方面，创作者群体出现了明显断层，多年不见能带来惊喜的新人涌现；另一方面，戏剧的创作观念长期停滞不前，让人怀疑一些从业者已经放弃了思考。
近年来原创戏剧作品质量滑坡、精品寥寥，直接反映了这一问题。去年底各家机构对戏剧领域进行年终盘点时，听到了一个有些极端的说法：“中国舞台险些沦为外国戏剧的‘殖民地’。”给观众造成这样的印象，问题不是出在引进剧目有多强势，而是因为原创戏剧作品的整体水平实在无法令观众满意。究竟哪里出了问题，倒是需要人们好好反省一下。
不必过分指责资本绑架了创作者的想象力，资本原本就有逐利的本性，也容易让人滋长惰性。真正让我忧心的是，今天的艺术家——尤其是年轻艺术家，是否还有足够的勇气和定力，能够抵御住外界的诱惑，让艺术本身去创造最大的可能性。毕竟，真正伟大的艺术只关乎于想象力，而与资本无关。
在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如果每个人可以带走一样东西，你会带走什么？近十年来，每一个走进剧场观看《未完待续》的观众都会带走一个自己的答案。2015年的最后一天，有演员告诉黄盈，他认为茉莉最后带走的那样东西其实很简单——遗憾。这个答案让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动不已。
还有一年的时间，中国戏剧将要迎来她诞辰110周年的纪念。这一次，中国戏剧人是否能够“不留遗憾”地坦然面对这个重要的纪念日？幸好还有一整年的时间让人们去准备答案，但也只有一年而已了。就当是时间留给观众的又一个戏剧性悬念吧，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