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滨声:年轻的九秩漫画家

2015-06-04 13:58 北京日报

打印 放大 缩小

乙未羊年,李滨声先生跨入九秩寿辰。《北京日报》副刊部的几位编辑及一众作家朋友,前往看望。从城里去昌平北七家的路上,车行中,滨老(无论是报社领导还是年轻编辑,都尊称他为“滨老”)打来电话问到哪儿了,听说我们快到了,他朗声说:“茶水已经沏上啦。”


李滨声近影

90岁的顽童“泰斗”

西谚云:一个老人是一部书。中国有句老话: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当我提笔要写“李滨声”三个字时,自己先忍不住乐了——他肯定先纠正我文章的题目,说:“九秩就是90岁,我到今年6月2日才算进入90岁呢,现年89岁。”报纸如果就这么登了,他也不在意。我介绍说,滨老是我国漫画界泰斗级的大师,他纠正道:“我是原《北京日报》美术组的编辑,画点儿插图。”他不说美术部,说组,因为那时候美术组还没升格为部呢。

滨老确像一部书,内容厚重、文字严谨,经他纠正过的,一般就可以写入正史了。举例:我在长途跋涉的旅途中,为了给大家提提神儿,就讲报社的一个笑话,说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报纸印刷还要人工拣字排版,而且字模是倒着的。一篇报道中把北京市副市长、历史学家吴晗的名字弄成了“吴哈”,错了。第二天更正:“本报昨日一版消息中副市长吴哈,应为吴哈哈。”又错了!车上的人大笑,困意全无。我接着讲,只好再更正,第三天报纸登出来了:“重要更正:昨日及前日本报消息中副市长吴哈及吴哈哈,系吴晗。”吴晗同志实在忍不下去了,打电话来责问:你们知道系当什么讲吗?我不还是吴哈哈嘛!全车人笑翻了,我还没讲完,接着还有呢。报社领导让值班的李主任写检查,老李写了份检查,交给总编辑。总编辑看了一眼,说:“拿回去重写!”老李很不情愿,说,您还没看呢,怎么就叫重写呢?总编辑用手指敲了敲那份检查稿,老李一看,不说话了,自己把那份检查拿走了。原来,他写的题目是《关于我的粗大叶的检查》,又丢了一个“枝”字儿!大伙儿笑够了,纷纷问滨老,是真的吗?滨老说,确有其事,但后边的段子是培禹杜撰的。而且,吴晗同志没有打过电话,值班的主任也不姓李。偏偏作家陈祖芬听不够,活动期间一有空隙,就要我把这段子再讲一遍、再讲一遍。我一讲,瞎编的成分就更多了,逗得祖芬直不起腰来,全车人跟着大笑。此时的滨老不再纠正我,也包容地笑着……

说到宽厚、包容,又得说个笑话了。头年春节前,我突然接到滨老发来的短信:“各位亲朋好友,我人在呢。近日央视戏曲频道播出的一档节目,把我说成已故了,有人来电话欲言又止,有老友要登门表示哀悼。怕麻烦各位,特告一声:人在呢。李滨声”后来,央视和剧组的制片人郑重地抬着大花篮登门道歉。那场景我是听朋友转述的。滨老没想到有人来道歉,兴师动众的一干人进屋了,有位先生见到滨老二话不说,扑通一下跪下了,滨老吓一跳。弄明白怎么回事儿后,滨老赶紧安慰来人,诙谐地说:“我还以为拜师的来了呢。”

谈笑间,汇晨老年公寓到了。

见到滨老,大家格外高兴,都话多,老学究朱小平兄要不时出来维持秩序才行。先是作家陈援打开笔记本电脑,上面有武生泰斗王金璐老先生问候滨老的视频,让滨老眼前一亮。史学家毛佩琦教授献上一幅书法作品,青年评论家李静带来了自己刚出版的新书,小美女杨思思更是来了段梅派青衣“凤还巢”,滨老连声称好。我则按老礼儿拎上一个饽饽匣子,衷心祝福90岁的滨老和他87岁的妹妹新春快乐、羊年大吉!终于轮到滨老了,他说,你们来看我,我特别高兴,我准备了一个“致辞”。说着,他就打开抽屉,伸手去摸。摸了一会儿,说:“找不着了。”大伙儿忍不住大笑。滨老说,我就脱稿儿说几句吧。他的“致辞”真是准备过的,像往常一样的风趣、幽默、亲和,特别是给日报副刊部的几个人每人说了一段话,我们的资深编辑美女陈戎一激动,回答的是:“得令!请滨老放心。”

笑声中,毛佩琦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包袱皮裹着的“宝物”,轻轻打开,是一本书——北京出版社1956年出版的李滨声漫画集《喧宾夺主》。他翻开,展示扉页,只见滨老的墨迹:“送给毛佩琦小弟弟 李滨声”。大家惊呼道,近40年啦!保存得这么完好,这要是拿到拍卖会上得炒多高的价呀!滨老凑趣地说:“这本书我都见不着了,属孤本。现今要是拿到拍卖市场上,怎么不得——”大家等着他的报价,滨老五指一伸,“怎么也得这个价——五块!”

嗨!大家都笑了,这个90岁的顽童“泰斗”!

40年沧桑转瞬而过。当年给李滨声出书的编辑早已“失联”不知去处,但今天的北京出版社出版集团暨北京出版社没有忘记这位老作者、老漫画家。他们要在滨老九秩之年即2015年,为他出版一本新书,暂定名为《李滨声插图精选集》。为什么叫“精选”?因为他画过的插图太多了,浩如烟海。让我惶恐的是,出版社的老编辑、资深出版家杨良志先生,把编辑此书的重任托付给了我。

无法推托,心事重重。我不时要用“比我还年轻”的滨老作楷模,激励自己,打起精神,努力工作。

善变魔术的“梨园客”

屈指一算,我与滨老相识相交已逾30载了。1982年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日报》当记者,一次报社开大会,我与滨老邻座。会的内容提不起精神又不能离开,正郁闷呢,邻座的他递给我一张A4纸,我一看,喜出望外:大画家给我画了一幅漫画像!这像英俊啊,我曾拿给不少同事显摆过,就没想会给滨老带来多少求画者。好在老人家好说话,只要有空,来者不拒。那时,一家日本电视台来采访,问他:“您平时的爱好是什么?”在一旁的小孙女替他回答:“我爷爷就爱给人画像。一张一张画得可快了,不过他给人画的像有一个共同点……”日本记者赶紧把镜头对着小孙女,这小丫头说的是:“反正都不像!”滨老苦笑着纠正道:“不是都不像,是有的像有的不像。”有点尴尬的日本记者转换话题,问:“您是哪个党派的?”滨老答:“我是无党派人士。”“不对,”小孙女又插话了:“我爷爷是右派!”哈哈哈,大家大笑,连滨老也忍不住笑了。

笑对人生,今天跨过九十岁门槛的滨老,成了中国漫画界的传奇。他腰板挺直,耳不聋,眼不花,身手不凡。啥身手?舞刀弄棍、大变戏法。舞刀弄棍指的是他是国粹京剧的“名票”,自号“梨园客”,尤擅武生。前不久,央视和戏曲研究机构专门录制了滨老扮演的几出传统戏,那唱腔、那招式,观者无不叫好。大变戏法说的是他还身兼中国杂技艺术家协会魔术专业分会的顾问,出门几天,他会带上“家伙什儿”(其中一件是法国魔术家朋友送给他的)。2014年春天,他就这么着上了飞机,代表方成等老一辈漫画家去四川出席一个文化节活动。登台前他习惯临时找个美女助手,滨老的魔术迷倒众人。到了七八月份,我分别陪他去了山东东营、河北平泉,饭桌上禁不住朋友们强烈要求,滨老说,没带“家伙什儿”,来个简单的吧。他让服务员把一张餐巾纸撕成几条,然后交到他手里。只见他朝紧紧攥着的拳头吹了一口气,再张开,碎纸条又成了一张完好如初的餐巾纸,神了!


徐志摩和林徽因

家有一老 副刊一宝

说了这么多“比我还年轻”,赶紧说说滨老的老本行“画画儿”吧。

十八般武艺中,画画儿是滨老的本行。他大学上的是华北大学三部美术科,延续下来就是今天的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正宗的科班出身。1957年因在报纸上发表漫画“没有嘴的人”被打成“右派”,“文革”中又遭批斗,造反派质问他:“为什么不上清华?”他回答:“我考不上。”“胡说,你不老实!”他说:“真不是跟您客气。”现场大笑,批斗会草草收场。1979年“右派”问题得以纠正后重回北京日报社,滨老创作了大量优秀的漫画作品。我到文艺副刊部作编辑时,他虽早已退休,却仍是画画儿忙,而且不是一般的忙,但对我们编副刊总是有求必应。在我的要求下,耄耋之年的他专门给我们的“古都”版开了一个漫画专栏,取名《燕京画旧》。他认真构思,图文并茂,老北京的民俗风情跃然纸上!这个持续了近一年的专栏,在当年全国报纸副刊评选中,一举拿下了优秀专栏评选的一等奖。滨老还时常给我们带来惊喜,2013年蛇年到来之际,我接到了滨老的快递邮件,打开一看,是他专门为我们创作的《白蛇青蛇来拜年》。画面上一青一白,栩栩如生的两个美女蛇笑吟吟地抱拳给读者拜年。这画刊登在蛇年第一期的副刊作品版上,格外喜兴。

做好报纸副刊,我的认知是首先要有一支称职的编辑团队,这样你的报纸才可能拥有一批一流的作家、作者队伍,才能不断产生各类好的作品。而此外让我偷着乐的,还有“家有一老,副刊一宝”,这一老之宝,正是滨老。说个实例吧。老作家李延国有感于习大大打虎,借鹿门寺的传说写了《伏虎》一诗,原文如下:

襄阳城南15公里处有鹿门山,景色秀丽而雄奇,唐朝诗人孟浩然曾隐居于此的鹿门寺保留至今。山中曾有老虎,伤害人畜,一日方丈山中行走,忽有虎爪拍肩,方丈怒而回眸一瞥,恶虎惊恐逃之,不再显身。遂作《伏虎》:

虎爪落肩临生死,

回眸一瞥慑兽王。

并非佛祖试禅力,

心存浩然国运长!

这首短诗怎么发呢?我想起了滨老,便在电话里给他念了以上的文字,滨老答应试试看。很快,他的漫画配图来了,彩色的,真是让人叫绝:“方丈山中行走,忽有虎爪拍肩,方丈怒而回眸一瞥,恶虎惊恐逃之”的画面十分逼真地跃然纸上!发表它的《北京杂文》版受到读者好评,《光明日报》予以转载,老作家李延国更是连连称赞,要我代他向滨老致敬。

90岁的漫画家,思维依然敏捷,目光锐利不减。前些日,报载某地方人大常委会主任用五言诗作报告,全文1200句,凡6000字,一韵到底,真乃奇观!最先写文章抨击此举的是著名作家、杂文家梁衡先生,他文章的题目是《为什么不能用诗作报告》。第二位站出来发声的,就是90岁高龄的著名漫画家李滨声。滨老的笔下,一位洋洋得意的干部在会场上打着竹板儿,念着顺口溜儿,五个字一行,五个字一行,没完没了。他在画上方写道:“五言就是好,亚赛数来宝!”真是妙哉!我忍不住一早就把电话打过去:“太棒了,滨老!”滨老说,我想过会儿再打电话,怕吵着你休息。你说行,就是说我还能画吧?我连声说:“太行啦!太行啦!您画得太棒啦!”滨老说,羊年第一画,讨个吉利吧。

放下电话,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老爷子给读者的新惊喜

还是回到滨老的插图上来吧。我以为从艺术成就上来说,漫画、京戏、插图,是滨老的三大块,三驾马车并驾齐驱,难分仲伯。他在这三个领域都攀登上了相当的高峰,后来者怕若干年内都很难企及。

我手边人民文学出版社再版的他的《拙笔留情》还没读完,他通过快递送给我的《故事新说》(民族出版社出版)到了,这书是他应好朋友张德林先生之邀配的插图,张先生写了99个故事,滨老就创作了99幅漫画作品(注意:我说的是“创作”),每张插图虽都由故事生发而成,都与故事的主题紧紧相扣,但配的图却是原创漫画,比如,《宋玉做广告》这篇,写的是屈原的弟子宋玉因貌美身材好,被一个精明的小裁缝做了广告。滨老画的是威武高大的武松站左边,潘金莲居中,右边是矮小的武大郎,潘氏美女手托着“长个丸”,说:“我叔叔就是吃这药后比他哥哥增高两倍半的。”人物夸张而又逼真,看后真是令人忍俊不禁。

年已九旬的滨老,最近给读者带来的惊喜,还有两部精品:一部是同心出版社隆重推出的《寻踪——民国文化大家的北京生活图记》,保红漫文、李滨声绘,全套共11册,民国时期在北京生活过的文化名人鲁迅、胡适、梁实秋、张恨水、老舍、沈从文、齐白石、梅兰芳、蔡元培、冰心、朱自清、林语堂、辜鸿铭、梁思成、林徽因、徐志摩等尽收其中。既然是“图记”,我们有幸看到了漫画家李滨声笔下的这些名人的画像,以及他们在老北京胡同里活动的场景。他画的鲁迅先生,熟悉的面容里透出的是深邃;他画老舍、张恨水、梅兰芳,因为曾经熟识,大师的相貌上仿佛多了几分亲和;他画林徽因,美,自不必说了,还有她身轻如燕在什刹海滑冰的倩影呢;至于徐志摩,滨老画的是风流才子和林徽因在胡同门前最后道别的场景,真是栩栩如生,引人遐想……

另一部是滨老的拿手好戏,由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梨园客画戏》,分为“连台三国”和“京剧百丑”上下两本。他把一生对京戏的痴迷热爱、自幼做票友的苦乐酸甜,尽情地融入笔端,一幅幅画作堪称绝妙,值得戏曲研究者、爱好者收藏。特别难得的是,每一幅画作旁都有身兼北京市政协文史馆馆员的滨老字斟句酌的介绍,使这本画册有着厚重的史料价值。我知道,近两百幅“画戏”,还只是滨老厚积薄发画作的一部分,那些未能收进书中的画稿,也十分精彩。比如滨老送我的这幅“四郎探母”,他在栩栩如生的画面旁写道:“四郎探母原名北天门,一名四盘山。自上世纪二十年代末随俗雁门关,被称八郎探母,遂改为如今剧名。”真让我这门外汉长了知识。也许因为这段文字中有两个字是后补写上的,滨老的落款也有意思:“二〇一三年酷暑忆旧氍毹随笔,画别宫不计工拙赠培禹老友以为补壁之用。梨园客李滨声 八十又八,两眼昏花,题多落字,贻笑大家。”这,就是时常给大家带来欢笑的睿智长者李滨声。

谈到这次为他出《李滨声插图精选集》一书,他持积极态度,“翻箱倒柜”给我找原作或资料。翻看这些,常使我眼前一亮。比如,他画于是之。1995年秋,市文史馆组织部分馆员赴陕西交流,滨老与于是之同行。馆领导还特意安排了人艺的青年剧作家李龙云随行照顾于是之老院长。谁知刚到西安住下,李龙云便“一病不起”,每天倒是由年迈的老于照顾年轻的小李。滨老悄悄拿起画笔,几笔就勾画出了活灵活现的老朋友于是之,只见有点皱着眉头的于是之无奈地给病怏怏的小李拍肩捶背,那画面真是传神!滨老题上字:“到底谁照顾谁”,送给了李龙云。小李大喜过望,病立马轻了一半。后来,李龙云出版《落花无言——与于是之相识三十年》一书时,把滨老的这幅漫画放到封面上了。这也使今天的读者能通过“精选集”,见到滨老为于是之画的唯一一幅肖像。滨老说,有点对不住老友是之,就画了这一次,还让他皱着个眉头。

滨老“封”我为他的“老友”,我当然知道他也有郁闷与烦恼。一有聚会,我就赶紧让滨老说出来,憋得他够呛了。滨老就说,他住的汇晨老年公寓哪儿都好,就是老碰见一坐轮椅的邻居,见面就问他:“您多大年岁?”滨老答:“我85岁。”“哦,我比你小三岁。”又问:“您多大岁数?”“我86岁。”“哦,我比你小三岁。”一直问到滨老答:“我今年90岁。”然后滨老和这位老轮椅一起说:“哦,你比我小三岁!”滨老告诉他,您甭问也甭追了,你比我小三岁,没辙了,您追不上啦!

哈哈哈!瞧,滨老的郁闷也能让满桌人笑翻了。

滨老和朋友们聊天儿、变魔术时,常常爱抖个“包袱”。在此文的结尾,我也学着抖个“包袱”吧:滨老曾应邀为著名女作家叶广岑的长篇小说《采桑子》画插图,书出版后只收录了9幅,还是黑白的。那么他画了多少呢?整整38幅!而且全部是彩色的,异常精彩。那是时已年近八旬的滨老在读了好几遍小说原稿的基础上,根据故事情节的发展,几个月呕心沥血创作出的精品画作啊!今年,这些插图将随着《李滨声插图精选集》的出版,第一次全貌地呈现在喜爱他的广大读者的面前了。

这,算个叫得响的“包袱”吧。

责任编辑: